生命的荒誕感與生命的意義--讀史鐵生《想念地壇》(下)
忘記「生命的起點」的問題
史鐵生又說,他的寫是追求「寫作的零度」,也即「生命的起點」,
那裡有「生命固有的疑難」、「靈魂最初的眺望」。生命固有的疑難,深刻!現代人腦子裡仿佛都是答案,對社會的、對政治經濟文化的、對個人發財致富彰顯名聲的,唯獨忘記了自己作為生命個體的與生俱來之疑難。
回溯生命的起點,有蛇(撒旦)的誘惑,對生命意義的詢問;亞當和夏娃用無花果樹葉遮蔽赤露的身體,以愛情名義的人與人之間的「相互尋找」;「上帝對亞當和夏娃的懲罰」,心靈祈盼的團圓。史鐵生認為,這樣的尋根寫作,既不是落腳於文化的尋根,也非要得「炫耀祖宗的光榮」、「身份或地位的投資」,或參與文壇排名賽。真透徹,人墮落後的天性,就是熱衷於排名賽!高樓、財富、學校、成績、顏質、點讚,甚至宗教聚會的人數......人類在生命的中途浮躁地製造各種「價值」,卻早忘記了「生命的起點」的問題,「人太容易在實際中走失,駐足於路上的奇觀美景,而忘了原本是要去哪兒!」
沒有上帝甚麼都是無意義
史鐵生體會當人的靈魂在「生命的起點」安靜時,會突然面對生命的荒誕。他舉了存在主義文學中,荒誕派最具影響力的戲劇《等待戈多》。戲劇內容極為簡單,兩名流浪漢語無倫次在聊天,兩個過路人加入,一個孩子上場告訴他們:「戈多今天不來了,明天來。」幕布放下,第二幕開始,簡單重復--小孩子重復著:「戈多今天不來了,明天來。」流浪漢絕望了,他們準備上吊,但最後決定明天再上吊。最後一個說:「他要是來了呢?」另一人結束:「咱們就得救啦。」該劇的關鍵是,誰是戈多?「戈多」原文是goddott,是由英文和德文的上帝("God"和"Gött")結合而成。沒有上帝,世界無意義、歷史無意義、生活無意義,誠如英籍奥地利哲學家維特根斯坦所說:「相信上帝即意味著看到,對世界的事實還不能漠然置之;相信上帝意味著,生活有意義。」
離開神找不到永恆下錨處
史鐵生寫他小時候跟小孩一起玩耍,提到當中有個天生詭詐的小孩子,成了孩子頭,而童年的作者選擇阿諛來掩蓋對強者的恐懼。靈魂並不天然向善,這是作者的暗含,這是那些認為人性本善的人,所必須面對的生命荒謬。通常人有一簡單而經典拒絕上帝的理由:「我生活挺好的、工作挺好、家庭挺好,我不需要上帝。」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劉小楓所談及的中國式「樂感文化」,人生恬然之樂的逍遙,在這種世界觀中得到充分的體現。他看不到離開了上帝的人的靈魂是個浪子,找不到永恆的下錨之處;看不到人離上帝的真善美標準相差有多遠(現代人甚至已失去追求真善美的興趣);看不到人的生命和生活,其實是多麼的脆弱不堪;看不到人是有靈魂的受造物,他要問宇宙和生命的終極和絕對;看不到離開上帝的人之終極結局。「我們都像不潔淨的人,所有的義都像污穢的衣服。我們都像葉子漸漸枯乾。我們的罪孽好像風,把我們吹去。」簡而言之,他看不到人類和上帝的關係破裂後的生命荒誕。史鐵生與在具有無限主權的上帝面前自滿自得的人的靈魂相背而行。他相信:「一個生命的誕生,便是一次對意義的要求。荒誕感,正是這樣的要求。所以要看重荒誕,要善待它。不信等著瞧,無論何時何地,必都是荒誕領你回到最初的眺望,逼迫你去看那生命固有的疑難。」
柔弱是靜聆神命令的姿態
史鐵生蔑視強力、追求柔弱,「柔弱是愛者的獨信。柔弱不是軟弱,軟弱通常都裝扮得強大......柔弱,是信者仰慕神恩的心情,靜聆神命的姿態。」知道自己生命的荒謬,生命就會柔弱下來,惟仰望上帝的恩典和聽祂的命令。我想他一定有和大衛一樣的經歷,「我雖然行過死蔭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為你與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
作者在散文的結尾又一次「回望地壇,回望它的安靜......寫,......油然地通向著安靜。」他不能再去地壇時,「那就不必再去地壇尋找安靜,莫如在安靜中尋找地壇。」沒有安靜,就沒有獨處,而獨處「不是為了要與人遠離,乃是為更清楚聽見上帝微聲。」
權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