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道說話 活出信仰 劉震雲的《一句頂一萬句》(一)
最先聽說劉震雲是個風雲作家,有部小說叫《一句頂一萬句》,先入之見地認為,他是在影指文革時期的個人崇拜毛主席,因為當時大家都相信他老人家的話:一句頂一萬句。
難尋觸及心靈的話
拿到此書讀過後,才知道作家談的是人的心靈、中國人的心靈,或者說,是中國普通百姓的心靈。心靈的孤獨、精神的疲累,但又沒有出路,表現在每日漫長的生活中,就是難以尋找到真正的對話者。要找一句可以觸動自己心靈的話,難!所以,哪怕只聽到一句這樣的話,就頂得上天天灌進耳朵裡的千言萬語。
那麼,為甚麼難尋一句觸及心靈的話呢?編者皮波舜評價得很中肯:「與人對話的中國文化和浮生百姓,卻因為極度注重現實和儒家傳統,由於其社區、地位和利益不同,由於其人心難測和誠信缺失,能夠說貼心話,溫暖靈魂的朋友並不多,反倒生活在千年的孤獨當中。」
目前精神信仰滑坡
讀完後,深感作者那種對同胞、對普通百姓的深沉情感,覺得皮波舜的評價是有道理的;另一方面,也感到作者對民族文化更新的負擔,特別是在中國目前的處境下,經過了百餘年對西方科技和人文思想乃至體制的學習、吸收和消化,國家強盛,人民生活極大改善,不過人們的精神信仰滑坡,社會道德倫理缺乏底線,人際關係不和諧,我們的文化還需要更新嗎?怎樣更新呢?
作者在書中幾乎未涉及佛道,但儒家傳統和基督教思想兩條線索,卻貫穿於小說之中。皮波舜評價:「它使我們在《論語》和《聖經》之間徜徉,在與神對話還是與人對話的千年思考中徘徊......」那麼,這兩種傳統給人心靈怎樣的影響呢?它們怎樣塑造人的生活和話語呢?
為道說話活出信仰
書中上部主角楊百順,出生在河南省延津縣楊家莊賣豆腐的老楊家,幹過許多低下的職業,上過儒生老汪的私塾,學過《論語》,接受過正規的儒家教育,更受到滲入於民間的儒家思想影響;然而,他的生命又深受到一位天主教牧師老詹的影響。
老詹,來自意大利,取中國名詹善僕。他叔叔在中國傳教多年,老詹在二十六歲時追隨叔叔來到中國,在延津傳道,書中寫他「高鼻梁、藍眼睛、不會說中國話。轉眼四十多年過去了-七十歲的老詹已會說中國話,會說延津話,鼻子低了、眼睛也渾濁變黃了,背著手在街上走,從身後看過去,步伐走勢,和延津一個賣蔥的老漢沒有區別。」整本書對這個傳教士的描寫,完全是褒揚、讚賞的。
老詹來到中國,立志傳揚耶穌和祂救贖之道、百折不撓,直到生命結束。他年輕時,接受開封天主教會的款項,用他的巧手建了一座可容三百多人的教堂。然而,四十多年過去了,他總共只發展了八個信徒,「但老詹並沒有氣餒,七十歲的人了,還一年四季,風裡雨裡,滿延津跑著」,看見人就傳道。
一個活生生的人物
老詹的傳道生涯清貧艱苦,晚年時得到的經費一年比一年少,僅夠養活自己,沒法請助手;住在教會裡,後來教會被官員佔據,只得住在破廟裡;出去傳道要麼走路,到遠處就騎自行車,年老時騎車騎不動了,就聘一個年輕人,騎車載他去傳教。
他那輛自行車騎了三十多年了,常常壞在路上。有一次車壞了,他和年輕人在悶熱的天氣中要走五十多里。「走了十里路......一屁股坐在路邊,再也走不動了。」生活工作環境如此簡陋,他為何如此執著呢?還是傳道!「現在七十歲了,光陰過一天少一天,急著傳教......」他最後也是因傳教而受了風寒,「從得病到去世,僅五天。終年七十三歲。臨死前的五天,全在發高燒;臨死的時候,也沒留下一句話。」身邊也沒有一個親人,身後留下的錢財僅夠買一口棺材。
作者對老詹的描寫,不同於過去許多國人對傳教士的一種印象-他們生活優越、高人一等、灌輸西方文化,而是從大多數傳教士的愛、真誠、犧牲的信仰生命中,再塑造了一個活生生的人物!
官員排斥基督教
傳教士老詹在上世紀初來到中國傳教,面臨一個完全陌生的社會文化環境,中國內地保守排外的傳統。那麼他能不能跨越文化的障礙,傳開他要傳的基督教呢?換句話說,他和他所接觸的人對話會不會投機呢?這是作者關心的問題。
首先,官員和有文化的人對他,乃至對基督教是排斥甚至敵視的態度。老詹經歷了老胡、小韓、老史、老竇四位縣官;前三位是文人,最後一位是武將。小胡屬新派人物,他要辦新學,找不到學堂,於是讓人在老詹設計蓋好的教堂門口「貼了一張告示,教堂就變成了學堂。」老詹找小胡,說這種行為上帝不會答應,小胡調侃道他已和上帝商量過了,上帝同意了;老詹又說要告到天主教開封分會去,小胡知道分會和老詹有矛盾,隨他去告,最後教會就被強制徵用了。這一徵用,就直到老詹死在破廟裡。非法侵佔教產,在當時並非偶發事件。
再看老史與老詹的一席話。老史接小韓作縣官,老詹來找他想要回教會,老史推說是前任之所為,「老詹急了,說政府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對教會強取豪奪。」老史火了,他斥責道「恰恰是你詹先生,不但奪了我們的土地,還想蠱惑人心......傳教我不反對......如果你借教會要脅政府,我這個人倒不信邪,就信聖人一句話:『子不語怪力亂神』......傳教就好好傳教,幹嘛非要干政呢?」老詹聽了這話哭笑不得,他想要回自己的房子,怎麼就成了干政呢?老史佔教堂是讓他喜愛的戲班子在裡面演戲,怎麼就是為「政」呢?作者在這裡生動形象地描繪出,老史表面上容許基督教傳教,骨子裡卻反對,表面上可以容許宗教自由,但骨子裡卻獨尊儒術,輕視超越信仰的內心世界。
百姓追求人文觀
老史的態度並不是個別現象,當時一般的官紳認為基督教破壞了中國文化傳統,威脅了他們自身的社會地位。當年義和團拳民提出「捉拿洋教,振興中華」、「殺洋滅教」的過激口號,反映出官紳文人的心聲;輿論界提出基督教是宗教征服;有識之士如康有為矮化基督教。二十年代知識分子的反基督教運動:極為牽強附會地「以社會主義為立場,硬說基督教是資本主義的先鋒」,把傳教與政治強行掛鉤。三十年代的一些教授們因為本位和西化的爭論,極力貶低傳教士,這種態度,勢必阻礙中國精英階層與基督教的對話,失去更好吸收這種偉大文明的機會。筆者認為,這種偏執、這種己自大而神自卑和外強內虛的心理,直到上世紀改革開放後,才慢慢轉變,不過並沒有得到真正的治癒。
其次,普通百姓接受不了老詹的傳教內容,形象地說是雞同鴨講。上面曾提到老詹忠心傳教四十餘年,只有八個人信主,加上楊百順,也只有九人。儘管作者也講到老詹的恩賜和語言表達能力不適合,他和上級開封分會的矛盾,官吏造成的難處等,但顯然不把這些看成是主因。那麼,是否老詹生活上與眾不同,抗拒吸收中國文化呢?也不是。他的衣食住行已經漢化了,平民化了,比如他的審美相當本色化了,他特愛聽瞎老賈的三弦,對《李二姐上墳》、《六月雪》、《孟姜女》、《賽上曲》等心生感傷。根本的原因,是深入百姓中對現世追求的人文觀念和對超越現實的基督教觀念有巨大差異。
權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