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藝謀與他的《歸來》
30年來,張藝謀拍了很多影片,參與了許多文化活動,他的作品如碎鏡折射出許多不同的面,讓人感到他的變動無常,他的無所適從。今年,年逾六旬的張藝謀攜《歸來》一片亮相,高調直面媒體。作為一個性格內斂的導演,如此隆重、如此張揚地推介此片,可知必定大有原因。這是一部最像張藝謀的電影。
1951年出生的張藝謀,幾乎與現政權同齡,是中國近60年歷史的見證人;作為第五代導演中的領軍人物,張藝謀又責無旁貸地成為當代文化的代表。不管張藝謀自己如何看待這樣一個他可能未曾期待的身份,他仍然知道自己已經處在時代的風潮中,被推到這樣一個高度-無論他是否有能力承擔。這應該是張藝謀一個嚴重的身份困境。
如果說中國第三代導演曾交出過令人滿意的答卷,謝晉以《牧馬人》、《天雲山傳奇》、《芙蓉鎮》等片講述當代歷史,在繼承傳統和超越傳統、承認現實和改造現實之間,找到了一個平衡點,成為一個紀錄民族命運的偉大藝術家。那麼,第五代導演張藝謀,離這樣的境界始終望塵莫及。他曾以《活著》向這樣的高峰沖頂,但《活著》的被禁,讓他此後20年不敢再觸碰類似題材,他所拍的,只是《有話好好說》。進而,在政治與商業的雙重壓力下一路退守,志氣銷蝕,拍下了《英雄》、《十面埋伏》、《黃金甲》、《三槍》、《十三釵》等片子,隱沒了他昔日的雄心壯志。夜闌更深之際,他能不嚙指痛心?因此,《歸來》對張藝謀而言,不是簡單的一部影片,是希望顯出他「國師」實力的影片,是盼望能載入史冊的影片,是標記他思想藝術成就的影片。所以在此片中,他選用了中國最頂尖的演員、最優秀的攝影師和錄音師,他要人們透過這部影片探入歷史的縫隙,一瞥三、四十年前國家和個人的光影。這,是張藝謀為時代責任所付出的最大努力了。他做到了嗎?
一、忍
《歸來》整體上給人的印象就是一個「忍」字,忍得十分訓練有素。
影片開始便是在火車巨輪隆隆飛的間隙,隱約閃現一個低伏的人影,熟悉文革的人都知道這個鏡頭的喻意,「革命車輪滾滾向前,輾碎一切的反動勢力!」可是陸焉識千里逃亡,其實絕無抵抗文革的政治意圖,他只是想見一眼切切思念的妻子。文革後,他平反歸來,妻子卻已失憶,與他咫尺天涯。以往是漫漫20年的苦難,如今是眼睜睜與妻子對面不識,如此悲情下,觀眾看到的卻是陸焉識的「忍」,幾乎看不到「忍」背後的疼痛-哀而不傷、怨而不怒,如此而已。20年生離死別,簡單到仿佛只是到外地出了趟差。
何以陸焉識的苦難可以不藥而愈?
影片中,陸焉識以讀信人的身份,給妻子讀他積攢了20年無法寄出的舊信,透露出的不是勞改營非人的生活,而是稀罕的大漠龍卷風的奇景,和「小馬駒掙扎著站在開滿黃花的草地上」的唯美畫面,甚至是「春天來了」的欣然之感。
陸焉識唯一一次「不忍」,是他領悟到妻子曾被那個「方師傅」侵犯過,他怒氣沖沖去找方師傅算賬,方妻一頓臭罵,讓他知道方師傅也被抓了,落入了他當年的境況,他無語地悄悄回去了。唯一的一場衝突就這樣化解了,憤怒因對方同樣悲慘而消散。誠然,從歷史的角度講,這也的確是文革的荒唐邏輯,人整人,人又被人整,幾乎沒有人是不受迫害的,中國現代政治常常是以這樣堆起重重苦難,最後都由小人物承擔:當年是陸焉識,現在是方師傅。可是,如果說方師傅罪有應得的話,那麼陸焉識呢,難道就用他自己那句「要怪也怪我呀」把極權災難一筆勾銷?
張藝謀為宣傳《歸來》而作客《楊瀾訪談錄》時說:「凡事忍著成了我的習慣。」這正是《歸來》一片風格的出處。張藝謀家世之中諸人具有國民黨身份,使他在歷次政治運動中受到壓抑,性格中的「能忍」與環境的「不能不忍」結合在一起,使他特別對中國文化中「忍」的精神情有獨鍾,他以《歸來》一片,極力渲染謳歌「百忍成鋼」的精神,讓「忍」彌合歷史傷痕,煥發創建和諧社會的正能量,把即使「活得很扭曲」,也願因一個「忍」字而無事的人生哲學高尚化。
《聖經˙哥林多前書》有「愛是恆久忍耐」,保羅說的「忍」出於來自上帝的愛,是因著「愛神、愛人」之心而生出的忍耐,這樣的忍耐與陸焉識的「忍」完全不同。《歸來》裡的忍,是自秦以來兩千多年專制集權所養育的文化,是出於對強權的畏懼。
二、偽
張藝謀的作品,大多帶著偽氣。
《歸來》一片的時代背景放在上世紀七十年代,但影片的表現卻顯然有一種抽離時代之感,整部片子一直在家裡與車站之間轉換,有非常明顯的舞台劇效果,如人造的偽環境;電影涉及失憶症的,多數是偵探片、愛情片、驚悚恐怖片或喜劇片,幾乎從來沒有現實主義題材的片子,用這樣離奇的心理病症。《歸來》中,馮婉瑜的失憶表現以及不可恢復的頑固性,都缺乏醫學支持,這是一場偽疾病。
陸焉識善待妻女,盡顯人性之「善」,只是電影無法解釋他怎麼「心太軟,一切問題都自己扛」?這善的來源在哪裡?這善的能力因何而生?如果說這是本能的,是孟子所說「人皆有之」,那麼,怎麼解釋迫害陸焉識,冷酷地對待孤苦母女的那些造反派的人性?他們的「善」到哪裡去了?他們的「惡」又從何而來?如果這個問題不能解決,那麼,陸焉識的「善」又怎麼能覆蓋眾「惡」,彌補殘缺,成全歷史,救贖生命?張藝謀所歌頌的「善」,追究下去,便露出「偽」的痕跡。
應該說,「偽」是張藝謀的風格。他以前的片子裡有大量的偽民俗;他所創造的電影人物,也往往具有一種偽個性,比如他最慣用「一根筋」的性格製造戲劇效果,他為突出人物個性,不惜損害人物的現實性與豐富性。《歸來》中,馮婉瑜永遠不變地每月5號接站,就是這一特有手法。作為戲劇性來看,這情節也許能催人淚下,但是作為現實可能,卻是偽生活。「偽」的泛濫,是為了掩蓋水平的平庸。與第三代導演相比,張藝謀的先天不足是顯而易見的,他的學識狹窄,思想力度平平,對社會歷史的解讀膚淺,只能靠虛構與作偽來支撐故事、充實主題,以加入浪漫、神秘、煽情等手段來喚起觀眾的共鳴。
三、取悅
張藝謀的作品大多透著一種取悅一方的勁兒,《紅高梁》曾成功地取悅了柏林電影節;2008年奧運會開幕式成功地取悅了當局;《十面埋伏》、《黃金甲》、《三槍》等片成功地取悅了市場......張藝謀的創作方向裡,「取悅」佔了重要位置。
《歸來》一片是看著當權者的臉色拍的,所以他只取嚴歌苓的長篇小說《陸犯焉識》的最後二、三十頁,刪去政治運動最殘酷的部分,把影片的時間放在文革結束,進入全面落實政策平反冤案的年代;把主人公從陸焉識轉到馮婉瑜,弱化社會黑暗面;影片主題再以大仁大愛的人性,遮擋政治的恐怖。影片中唯一的惡人,是那個只有一個稱呼而不曾出鏡的「方師傅」,一個住在郊區大雜院裡的低層人物,一個趁勢欺壓他人的小人。如果十年浩劫的苦難,最後只落實在品性惡劣撥亂作弄的小人身上,那麼,政治苦難便悄然轉化成為一種「普世」性的遭難,放在哪朝哪代皆可,執政黨的責任就被撇開了。一部《歸來》,雖然取了文革的歷史背景,到最後,還是繞過所有的政治風險,拍成了一部述說善與愛的家庭倫理式韓劇。
順服掌權者,對基督徒來說,是政令上的服從,是政治上的「不抵抗主義」,絕不是對惡法惡政的認同。耶穌接受了羅馬當局不公義的審判,但耶穌從未認同這審判,從未與當時的政治宗教領袖站在一起。《歸來》混淆對錯,簡化現實,虛化人物,最終也矮化了這部影片的思想性。
真理不清楚時,思想必然混亂;道路不清楚時,方向必然迷失;生命無根基時,人性必然墮落。張藝謀怎麼可能從以往的創作中突破?年過六旬的張藝謀,巴望拍出一部擲地有聲的影片,對歷史、對國家、對他這一代人,也對他自己作個交待,但他給予極高期望的《歸來》,卻是失敗的。
當一個人的心被蒙住時,他想看看不見,想找也找不著,他將如馮婉瑜對歷史失憶,也將如陸焉識對未來無盼望。他只是活在當下,一天一天過日子,度盡的年歲好像一聲嘆息。影片結束在雪花紛紛中的出站口,大鐵門再度關閉,馮婉瑜睜著木然的眼睛,陸焉識舉著尋找自己的牌子。他們的眼前,是一片迷茫。
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