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速時代撕裂人生 評賈樟柯新片《山河故人》

號角月報加拿大版 二零一五年十二月

分三組時段

電影分三組不同時段進行敘述：第一段是在1999年，20世紀的最後一年，代表了正在變化中的傳統中國。女主人公濤周旋在兩個年輕人中，家境富裕的晉生最後無懸念地勝過了情敵梁子；第二段是當代，2014年，濤已離婚，因父突然去世而有機會帶判給前夫的兒子回鄉奔喪，期間，離鄉多年的礦工梁子也因病歸鄉；第三段是十年之後的2025年，濤的兒子隨父移民到澳大利亞，已經不會漢語，對故鄉一無所知......

人到中年的導演賈樟柯以懷舊與傷感之情，面對這個急劇變幻的歷史，以及迅速流失的傳統和猝不及防的改變，表達了內心的憂慮與無奈。

金錢與物質

山西汾陽，華夏文明的核心地帶、歷史文化最厚重的區域之一，也是導演的故鄉，以及影片拍攝的基地，《山河故人》的故事也發生於此。影片中的民俗民情、濃濃的鄉音、喪禮風習、蒼黃的遠山、奔流的黃河，將「山河」與「故人」印入觀眾的心中；然而，在經濟大潮席捲之下，「山河」與「故人」都不復從前了。

富家子弟晉生穿著皮衣出場，開著一輛在當時來說十分顯眼的紅色小汽車，在所愛的姑娘濤面前炫耀「走向新世紀」。這位代表時代新貴的成功者，帶著濤駕車行駛過古老的土地，掠過古塔、廟宇，表達了丟棄傳統，走向資本主義的時代趨勢。在與梁子競爭濤的戀愛中，晉生無疑勝券在握，無論濤是否看重物質享受，雄厚的資本都保障了他的勝利。婚後，濤生下兒子，晉生樂不可支地為兒子取名「濤樂」(諧音Dollar、美元)。這名字向世人宣示著，一個金錢至上的時代啟幕。

影片的許多鏡頭都意味深長。1999年的時候，濤放眼望去，鏡頭裡是一片人海；到了2014年，拖著沉重病體的梁子張望故鄉，看到的卻是滿眼成排的房子......15年，何啻滄海桑田！「房子」，不正是今日中國的關鍵詞嗎？

家庭與人情

濤離婚了、家庭解體了，電影沒有給出理由，但對今天的觀眾來說，一點也不奇怪。在離婚率飆升，大款與官員紛紛包二奶、養小蜜的當下，不離婚倒是奇觀了。濤留在家鄉汾陽，晉生跟新妻和兒子Dollar在上海，之後又移民澳大利亞。老年的晉生在豪宅裡過得孤獨又無聊。折騰了N年，他們誰找到了美滿的生活？晉生是「窮得只剩下錢」一語的真實寫照；Dollar作為第一代移民的孩子，面對著巨大的自我認同危機，他對過去無知、對未來迷惘；直升飛機觀光的場景，也暗喻他生命的懸空感。

女主人公濤在第一段是一個二十多歲熱情奔放的姑娘；到第二段是一個四十歲的離婚女人，兒子陌生、老父離世、舊日戀人病危；再到第三段，已經五十歲的濤在幾乎失落一切的時候，內心思念著遠在天涯的兒子，在風雪中孤獨起舞。在變動不居的時間中，她其實一直是被動地被時代與事件推著走，默默顯示了中國當代女人的命運。她的承受與堅韌，也體現了中國女性的風格。

在送別兒子的途中，濤特意選了綠色慢車，為了多與兒子相處。她告訴兒子：「每個人只能陪你走一段路。」這話，對不諳世事的兒子還是空洞難解的，卻包含著她的生命感知。若干年後，孤身走向蒼老的她，故鄉也面目全非，於風雪中獨舞，與空茫的天地渾然難分。

語言與文化

也許，語言及其溝通方式的改變，才是根本的改變。當濤父去世而要兒子回鄉時，小Dollar一副上海少年的時尚打扮，秀氣如女孩，稱濤為「媽咪」，與新媽則用上海話在電腦上交流，這種與汾陽格格不入的洋味，本身就顯出與濤難以彌合的隔膜。多年之後，在英語環境中長大的Dollar，不但對母親已經毫無記憶，與父親也形同陌路，他們之間的對話，甚至需要用電子翻譯器，為了學母語他要專門去「中文學校」補習。

文化因語言而斷裂，也因環境而銳變。它還能重新縫合嗎？影片中，缺失母愛的Dollar，因此愛上了年長許多的中文老師，產生了一段扭曲的戀情。站在浩瀚的海邊，Dollar對老師說出他唯一記得母親的名「濤」，他說：「波浪的意思。」緊接著，片中的音響是，濤聲大作......

影片中多次出現電子通訊的鏡頭，手機在人們手中不斷更替，但人與人的交流卻日益困難。濤父用最老式的非智能手機，在車站與他要探望的老友聯絡，而Dollar和父親手持最先進的新型手機，卻彼此完全不能溝通。多麼方便的通訊技術，都不能幫助人建立真正的感情與聯繫，這令人感嘆，也引人深思。

信息與反思

《山河故人》裡濃縮了大量的信息與反思，深深表達了導演賈樟柯的人文情懷。只是，幾十年文化精英的導演生活，令賈樟柯離他想表達的社會生活越來越遠。《山河故人》的故事顯然是從現實中抽離出來的，雖然它有廣闊而豐富的代表性，但與他二、三十歲時拍的《小武》、《世界》等片相比，原生態的質感、味道都明顯不足。對於故鄉故土，賈樟柯自己也回不去了。他對社會生活只能作「壁上觀」，再沒有那種泥土味、那種帶著體溫，仿如鼻息相熏的生命感了。「山河」與「故人」，遺留深長的記憶，因而，就像本片的整體狀態：如夢如幻。

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