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失憶-評王小帥影片《闖入者》
政治可以憑藉強制力替歷史消音，在日光之下抹掉整整十年讓一代人驚心動魄的經歷，但「歷史幽靈」卻總能在夜半浮現，攪動起令人不安的記憶，並且糾纏如魅影。大陸導演王小帥的影片《闖入者》，透過一名退休老女人的生活遭遇，讓我們看到歷史與現實的不期而遇。影片的英文名"Red Amnesia"比中文名更能傳達出影片的內容和目的，在那個戴小紅帽的男孩強行闖入這老女人生活的同時，影片也闖入了文化禁區。哦，「文革」再度被提起的時候，會帶出多少悲傷！
構建起不可思議的故事
影片很謹慎地迴避直接敘述文革，但影片流露出的蛛絲馬跡，又讓人分明嗅出文革餘留的氣息。電影以懸疑的手法，設置了許多不解的謎團，如夢境中破敗的紅磚樓房、樹皮剝落的老樹、現實中總是在響著振鈴聲卻無人接聽的電話、門前突然被人倒了一地的垃圾、那個已經死去又不斷顯現的女主人公的丈夫，還有一個戴著小紅帽的男孩......一系列撲朔迷離的事件，構建起一個不可思議的故事，引人步步探尋究竟。
名叫鄧美娟的女主人公，是住在北京普通居民小區裡一名普通的空巢老人，她消瘦、倔強、掌控慾強、不屈不撓。影片多數時候是以跟拍的方式，表現她不停地奔走的狀態：接孫子，看住養老院的母親，到兩個兒子家裡幫忙添亂，干預他們的生活......兒子、孫子是她生活的中心，她特意烹出最拿手的紅燒獅子頭，搭公交車送到兒子家裡，兒子、兒媳卻被她的指手劃腳、越俎代庖搞得煩不勝煩；她所付出的愛，在兒子看來，是他們自己的個人生活被闖入、被攪擾。在這個階段，仿佛女主人公是個值得同情的有點不合時宜的母親，因「代溝」受傷。
死亡突至時人內心失衡
隨著情節不斷展開，謎底漸漸清晰起來。年齡顯示出鄧美娟恰是文革那個紅色年代的參與主體，那段歷史塑造了她，並成為她生命的一部分。她的強硬剛愎難道不是「革命」、「批判」、「打倒」的造反派影子？她堅持使用昏暗的低瓦數燈泡，冒著危險爬上爬下拔電源接電源，難道不是文革導致中國經濟崩潰、物品嚴重匱乏的痕跡？她在北京家中打開的電視節目，卻是貴州衛視的頻道，難道不是文革大搞「三線建設」，她的一家因此長期生活在貴州山區而有的戀舊之情嗎？雖然幾十年過去了，但是文革其實從未過去，在她這一代人的思維習慣、行為方式，生活態度，舉手投足中深深存留。影片如此挑出若干細節示人，很有代表性。
生活在北京的鄧美娟與貴州山區原廠的老同事偶有聯繫，得知癱瘓了四十年的老趙去世了，這消息讓鄧美娟內心震撼不寧。原來，老趙和鄧美娟都是文革運動的積極分子，但到文革後期允許少數人回京時，鄧美娟為了自己的孩子能生在北京、獲得北京戶口，不惜以文革教給她的方式-寫揭發材料詆毀老趙，從而徹底阻斷了老趙回京，為自己贏得了機會。在鐵板般的戶籍制度之下，老趙因自己家永無出頭之日，一氣之下腦梗塞癱瘓。
在沒有信仰的世界裡，死亡，是唯一能警省人心的事情。壁立千仞，臨危而立，能不驚心？鄧美娟重返貴州，要去見見老趙的家人，贖罪？自救？也許她不能說清楚，但顯然，鄧美娟想得到老趙妻子的饒恕，她想求得自己內心的平安。文革後的中國，社會風氣一直被形容為道德滑坡，世道失序，各為己利，罔顧道義......但是，當死亡突至時，瞬間就叫人的內心失衡。原來，自從造天地以來，神的永能和神性是明明可知的，叫人無可推諉。就算是人人為惡，總有一個時刻，會叫你知道，你仍然不能以此推卸責任。
兩樁死亡都與歷史有關
鄧美娟此念，雖為彌補當年的罪錯，也未嘗不是為找回此時的心安。說到底，她仍是抱著自私的願望。她知道她的需要，只是，她不知道的是，沒有救贖，哪有原諒？敲開老趙家門後，老趙的妻子給了她一個耳光。
之後，情節陡轉直下。跟蹤過鄧美娟的紅帽男孩，原來是老趙的孫子，為報仇尋到北京，在騷擾鄧美娟之餘，還犯下重罪，當警察前來逮捕時，鄧美娟明白了一切，她想報信給趙家，以救下趙家孫子，將功補罪；可是已經晚了，男孩在奪路而逃中，摔下高樓......
影片以鄧美娟背對觀眾開始，她為不知老趙死後其孫報仇一事拿著電話疑惑；影片結束時，鄧美娟面對觀眾，雙目失神，頹然跌坐於地，老趙的孫子又死了。兩樁死亡，都與她有關，都與那段歷史有關啊。她本想脫離罪疚，反而愈陷愈深！
沒被救贖的歷史是悲劇
死啊，你的毒鉤在哪裡？
影片最後一個鏡頭，是男孩摔下後殘留在人們視野中的破窗，荒廢黑暗的樓梯間中，那一方慘白的天空，空空蕩蕩，空得扎心。文革後，反思文革長期被禁，文革人物不斷離世，文革史料不斷流失，所造成的那個巨大的空白，不就像這空窗嗎？
《闖入者》一片曾在第39屆多倫多國際電影節獲特別展映，女主人公的飾演者呂中以傑出的表現為影片增色不少，但與它的主題不受歡迎相一致，它也不受市場的歡迎，票房慘敗。導演藝術才華所限，影片的力度終嫌不足，缺少可圈可點的場景，此為一憾。
值得肯定的是，它從側面切入，揭開歷史的一角，讓我們在文革五十年之後，還可以一瞥那段塵封的舊事。並且，更讓我們能看到，沒有被救贖的歷史，以前是悲劇，今天還是。
嚴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