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僅僅是一場辯護-評英國影片《否認》
若一場當代的「指鹿為馬」事件發生時,你如何在現代法律體系中,證明它是「鹿」而不是「馬」呢?面對一種完全出離常識常情的一派胡言,你又該如何辨明黑白?去年在多倫多電影節首映的《否認》一片,就講述了這樣一場真實的司法審判。
捍衛歷史真相 過程複雜
影片開始,是美國猶太女作家、教授底波拉•利普斯塔特在她一場講述大屠殺真相的會上演講,點名持極右翼思想的英國人大衛•歐文是「大屠殺否認者」;不料,大衛本人特來攪局,在會場上極盡嘲弄破壞之能事,讓演講會無法繼續進行,以致不得不請出保安人員來維持秩序。接下來,這位曾經到處大放厥詞、為希特勒辯護的大衛,更是主動興訟,以「誹謗罪」起訴底波拉。
為此,底波拉親赴英倫應戰。她帶著一般人的常識,以為真理必勝,正義必勝,她站在歷史事實一邊,無畏惡者的挑釁;然而,事情原沒有這麼簡單,來到英國之後所發生的一切,都不斷顛覆她的預期-同時也顛覆觀眾的預期。原來,捍衛歷史真相,竟是如此錯綜複雜的過程,不但要有戰略佈局,也要有戰術考量;不但需要理性清醒、邏輯縝密、需要有說服力的材料、詳實的證據,也需要排除干擾、避免涉險......尤其令底波拉想不到的是,連她自己本人,也必須在整個庭審過程中禁言!她本是作家、是教授、是有才華的演講者,此際,她只能默然坐在被告席上,聽她的辯護團隊與控方唇槍舌劍地交鋒。
大屠殺否認者 不算誹謗
英美兩國雖都屬海洋法系,但處理誹謗罪上法律完全相反。美國是無罪推定,誰指控誰舉證,控方必須證明被告所說的是假的;可在英國恰恰相反,被告必須證實自己所言為真,即在這件案子上,底波拉必須證明:納粹在奧斯維辛真的用毒氣室「屠殺」過猶太人,大衛否定這件事,就是「危險的大屠殺否認者」,用這樣的詞語稱呼他,不構成「誹謗」。這樣,案件的核心就在於,要在法庭上「證明」奧斯維辛大屠殺真實存在。
於是,整個事件就在一種頗為荒誕的背景下展開,底波拉從未想過,需要為大屠殺事實的存在而辯護!她不禁質疑:「法院變成裁決歷史的地方了?如果我輸掉,大屠殺就被否認了嗎?」影片在此也挑戰觀眾,即使歷史常識讓你知道,納粹德國曾殘酷逼迫過猶太人,但常識不能當作呈堂證供。而且,正如電影中辯方律師蘭頓的思考,困難之處在於即使集中營設毒氣室殺人之事為世所共知,但是在奧斯維辛被摧毀之前,從來沒有任何圖片記錄毒氣室的存在。你如何找到令人信服的歷史痕跡?
需龐大工作量 尋找證據
猶太社區聞聲而至,倖存的受難者舉著在監禁中被刺上藍色號碼的手臂,願出庭作證,底波拉為此興奮,卻被辯護律師團毫不猶豫地否決,不行!底波拉萬分不解,為甚麼?為甚麼我和親歷者都不被准許法庭發言?律師的理由是,法庭上只能有專業辯護律師代理發言,才不給對手破綻。此外,人的記憶並不可靠,哪怕在細節上有一點點不嚴密,都會對全部證據造成毀滅。接著,律師放出了一小段視頻,在那裡面大衛正獰笑著對猶太受難者說:「從1945年以來,你臂上的刺青為你賺了多少錢?」
蘭頓邀請底波拉一起專程造訪奧斯維辛。風雪中,天地茫茫,只有黑白兩色,他們走在集中營的廢墟上,如同走進失色的歷史照片。鐵絲網、軌道,引人回憶那段悲慘的歲月;然而,此時此地,他們來此不是為了憑吊,乃是為了尋找證據。何等諷刺啊,他們站在毒氣室的屋頂上,思考如何證實大屠殺的存在!
影片雖然把這場耗費300萬英鎊的曠日持久的七年審判(1993-2000年)壓縮為幾個月,但仍然讓觀眾看到,這是一場怎樣艱巨浩繁的過程。期間,諸多法律相關人士積極介入,還有劍橋大學歷史教授帶著他的研究生參與,他們調閱了大衛•歐文長達20年的日記,並全部檢查他發表的文章書籍、核對出處、校對版本......原來,能否贏得法庭判決,其背後有著如此不為人知的細致而枯燥的龐大工作量。他們不僅要證明大衛•歐文是錯的,更要證明他的錯誤是他在故意偽造證據,以滿足自己的政治目的。他們要在法庭上徹底揭穿他。
學會自我否認 解脫枷鎖
大衛•歐文驕狂任性,不請律師,單人面對底波拉的律師團。在法庭上,他看著對手一班人馬,牛氣地自栩「大衛面對歌利亞」。庭辯啟動後,形勢卻不如他所料,首席辯護大律師蘭頓據理而言,無懈可擊,大衛一向囂張的氣焰漸次低下去,由攻轉守、一退再退。面對一波又一波排山倒海而至的質問,大衛脫口說道:「我不是大屠殺專家!」蘭頓乘勝追問:「那你在大屠殺事件上為甚麼不閉嘴!」終於到了宣判的一天,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法官當場作出判決,大衛敗訴,他被定性為「否認大屠殺者,種族主義者和反猶太主義者」,這個書面判決將永遠跟著他。走出法庭,記者問底波拉現在的感受,她高高豎起大拇指,律師笑道:「你現在可以說話了。」
影片有著濃濃的英國情調,英式的沉穩與節制。英國人的經驗主義和理性主義的處事態度與方法,使得影片非常吻合法庭片應有的氣氛。冷靜、不苟言笑的英國律師們,以他們的團隊精神、分工協作,與美式個人主義的底波拉,情緒飽滿又急切盲動的性格之間形成強烈反差。他們之間的文化衝突、不理解,最終都化解在彼此的信任與共同的努力中了。第一次上庭,全體人員要向頭戴假髮的法官行禮,底波拉僵硬地站著,說自己是美國人;而到最後宣判的一場,她與所有人一同恭敬地低頭行禮。透過這場審判,女主人公也學會了自我否認,如她在電影中所說:「無論人們因為甚麼成為了否認者,否認都是有隱藏動機的;否認是解脫枷鎖的選擇,它可以讓人打開新生活大門,或是其他。」
否認歷史真相 惡意篡改
任何一樁歷史事實,無論它發生之時,如何在朗朗天空之下真實如鐵,但在日後的敘述中,都可能會以另外的面貌出現。有鑒於此,保衛歷史真相不被別有用心者惡意扭曲,不僅非常重要,而且相當迫切。
影片的結尾意味深長,大衛•歐文無恥地到處說:「看判決書,你會發現,所有的事情都對我有利......」-現在,他從大屠殺否定者,升級為判決否定者。剛剛發生的事實,馬上被他扭曲顛倒,被他惡意篡改。本片在2017年初在英國上映時,就招來四千多則負面留言。網絡媒體的發展,並沒有讓人更接近「真相」。當已成定論的歷史,被某些別有用心的人再度攪混之後,你還能認出它的本來面目嗎?這部電影帶給人很多思考。
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