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度盡的年歲好像一聲歎息-《芳華》影評之二
影片《芳華》,以詩意的語言作片名,以抒情鏡頭展現青春的華彩,美則美矣;然而,當你走近這群年輕人,進入他們的生活實際,你會看到另一幕,你會看到光鮮的外表後面,有著怎樣扭曲的生命;看到政治高壓下,以及經濟大潮的浮動中,人性的畸形;看到他們末後的漂流四散,分化改變,引人歎悵。
踐踏之下 歎良心飄零
十年文革,把整個國家攪了個「四海翻騰雲水怒」,除了政治權力的因素外,毛主席還有一個烏托邦式的宏偉心願:「六億神州盡舜堯」!全國學雷鋒、鬥私批修,都指向這個目的。只是,結果必然是事與願違。「荊棘上豈能摘葡萄呢?蒺藜裡豈能摘無花果呢?」舉國皆聖賢的夢想,在現實中收穫的是處處偽君子。
人間不存在完人,那就只能靠「造神」,靠「宣傳」。樣板戲裡的主角,全必須塑造成毫無瑕疵的人物;就這樣,劉峰當作全團學雷鋒標兵而被推上祭台。在那個男女私情被視為卑鄙下流的年月,祭物豈能有人間情懷?因此,劉峰愛上林丁丁不被容忍。審問者懷著齷齪的好奇心,反復追問僅僅表白過一次心意的劉峰,「手伸進她的衣服裡摸到了甚麼?」劉峰對這種踐踏他人格的侮辱,當然怒不可遏!
在以「踐踏」為特點的文革時代裡,文工團內,儘管沒有外面世界的殘酷鬥爭,依然可以感受到對倒臺者的唾棄,對弱者的欺凌。由階級論、血統論定義人的尊卑貴賤,是當時的政治正確,生父坐牢的何小萍在眾人中自卑自怯,只能任人踐踏;她曾苦練舞功求立足之地,卻因渾身汗臭遭人嫌棄。她那個灰暗的出身已決定,哪怕她有再好的表演力,也沒有機會領舞,無論怎樣做出努力,都無法擺脫卑下的處境。統一綠色軍裝的革命隊伍裡,也並不存在平等。國家領導人指望創造一個前無古人的君子國,而何小萍則活在同儕踐踏之下。
文工團裡唯一沒有欺負過何小萍的劉峰,曾無私地做過多少好事,多少人受惠於他!在他離開的那一天,除了何小萍,無人相送。眾人的良心何在?何小萍滿心憤憤不平,目送劉峰在風雨中被帶走;從此,她形單影隻,心如枯槁,不再對這個團體有任何希望。與其說她放棄了「追求進步」,不如說她棄絕了這個群體,這個令她厭惡的外表如夏花燦爛,內裡卻人情荒涼如寒冬的地方。
殘酷戰爭 歎生命摧殘
一次高原慰問演出時,主演傷退。從文工團來看,急需救場;從何小萍來看,這是她唯一一次登臺主演的機會,一個她曾夢寐以求的時刻。只是,如今的何小萍早已不再戀慕這舞台,她佯病婉拒,寧可在道具組默默做雜役。精明的團長把裝病的何小萍直接拖到台上,當眾高度讚揚她「帶病堅持戰鬥的革命精神」,逼她就範,不得不領舞。一俟演出結束,立馬把這個不聽使喚的女兵,發配到醫療隊去!
何小萍在劉峰之後被押上祭台,又如劉峰一樣被推下祭台,影片中這兩位男女主人公,都遭到他們所在團體的排斥,一個曾被捧為標兵,一個曾遭踩入塵泥,最後都被當作分別出來的人,逐出營外,到了七十年代末對越戰爭時,直接送上前線。
這場戰爭,馮小剛拍得十分含蓄。影片自始至終沒有出現任何一個敵人的影像,唯有槍林彈雨中,我軍生生死死!慢鏡頭下,年輕的生命,在炮火中支離分解,鮮血如水霧般在潮熱的空氣中散開,綻放如花,旋即凋零。此時身為連長的劉峰,置自己的性命於不顧,衝鋒陷陣,身先士卒,保護同袍;何小萍火線救傷患,守護遍體鱗傷的戰士,一個出身農家的小戰士,僅僅16歲,為嚮往更好的前程虛報了年齡入伍,一戰下來,就成了一具全身燒傷的瀕死人!何小萍視他情同骨肉,炮彈襲來時,奮身掩護。她難忘這個尚未及看清世界的孩子,最後的一句話是:「什麼叫果丹皮?」
殘酷的戰爭,讓劉峰、何小萍這兩個落魄者忽然都成了英雄。劉峰失去了他的手臂,成了殘廢;而一向受人蔑視的何小萍承受不住突如其來的榮譽,精神崩潰,成了瘋子。此時已進入八十年代,文革已經落幕,時移世異,在一個不再需要英雄的時代,他們得到了黯然失色的「英雄」稱號,多麼不合時宜!
戰後裁軍,文工團編制取消,告別演出中,何小萍作為戰爭傷殘者之一,坐在台下木然觀看表演。熟悉的舞曲響起,音樂觸動了何小萍,她如癡如夢中悄然起身,走入外面的黑夜,伴著音樂翩然起舞;這是一段平行剪接組成的鏡頭,一邊是明晃晃燈光中的台上群舞,一邊是月光下的獨舞;台上是最後一次表演,告別文工團;夜月下也是最後一次表演,告別青春。被文工團放逐的何小萍,此刻與她從前所在的集體意外相遇,卻互不相交。她們認出了何小萍,何小萍卻不認識她們,她穿著病人的條紋服,忘情地舞蹈......舞罷,禮堂裡掌聲雷動,何小萍也微笑著對著空空的草地俯身謝幕,心滿意足。這一段拍得實在令人心潮起伏。
塵埃落定 歎芳華已逝
人生一旦越過青春,便駛入生命的快車道,影片此後幾乎以十年一晃的速度快速推進,雖然鏡頭最後定格在2005年的邊境小站,但言外之音把時間拉到了2016年。這幾十年裡,社會變革,制度轉型,文工團解散後他們各奔東西,命運也各不相同。蕭穗子成了作家、林丁丁嫁到了澳洲、陳燦變成了地產商,只有劉峰和何小萍,一個身體殘缺、一個精神殘缺,都沒有辦法從他們的命運中翻身,劉峰以殘疾之身打零工維生,受城管欺凌,再度跌入被踐踏的狀態,令人喟歎好人難為!
埋葬越戰死者的陵園裡,祭者寥寥,劉峰與何小萍相約一起祭奠戰友。回程在車站,劉峰掏出何小萍「照片事件」後,被她撕碎的軍裝照送給她,那是劉峰在文工團解散時,舊地重遊發現再拼好的。十幾歲的何小萍滿目青春,笑意盈盈落在破裂照片上,恰好象徵芳華已逝。青春在此,如被祭奠的亡靈。
導演馮小剛太懂觀眾之心了,影片最後一幕,讓何小萍說出藏在心裡十幾年的一句話,那是當年送劉峰離團時想說的三個字:「抱抱我」。劉峰溫柔地伸出唯一的左臂,摟過精神失常過的大齡女何小萍。影院裡一片啜泣。此後,這兩個受盡磨難的好人,在艱難生活中,相濡以沫。歲月碾平了情感的起伏,他們似乎心如止水。劉峰說:跟躺在陵園的兄弟相比,我敢說不好嗎?
影片放映後,「善良」一度成為中國線民的熱詞,劉峰何小萍令人蒼涼歎息,人們在問,在今天的世代裡,該怎樣持守善良?該怎樣心有平安地度過人生?
哦,巴不得這些求問者,聽到摩西曾如此對耶和華神祈禱:「求你指教我們怎樣數算自己的日子,好叫我們得著智慧的心。」
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