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三部曲的餘韻(之一)評姜文電影《邪不壓正》
今年九月多倫多國際電影節上,姜文的新片《邪不壓正》展映,為觀眾帶來了他不同凡響的風格,也帶來了他別具思想的歷史感與生命感。姜文一直是中國電影界中獨樹一幟的存在。臺灣影評人焦雄屏曾經高度讚譽道:「姜文的電影都是傳世之作。」
姜文電影對話重要
講故事,從來不是姜文電影要表達的核心,作為一個有強烈訴說願望的人,姜文每一部電影都在講述他對世界的所見所思,並力圖通過拆毀故事表像的真實與完整,傳達其背後的豐富性與偶然性,以及個人在歷史中的存在。如上原因,想在《邪不壓正》中找尋一個有趣的、刺激的、好看的故事的人失望了,因此,這部影片如姜文的多數電影一樣,遭到觀眾冷遇。人們指責姜文的狂傲、任性,只是,沒有人想到,這可能不是姜文的問題。
在姜文的電影裡,對話有著非常重要的分量,它們總是多義的、象徵的、哲學的、啟發的、入木三分的、餘音繞梁的。本文就試從這些刺透歷史的警言談起。
從懦夫變成了戰士
影片主人公李天然在受命歸國前,美國上司對他說:「還等甚麼呢?」李天然對此語一臉懵懂,直到上司告訴他這是暗號。這暗號,卻也暗合了李天然的性格與內心。李天然是個充滿內在矛盾的人,他恨惡自己;當年,師父全家被大師兄朱潛龍和日本人根本一郎殺死時,自己竟像石頭一樣-動也不能動地呆在那裡。他一直想要改變自己,讓自己重生,他回到中國一見到自己的美國養父亨德勒就說:「我變了,從一個懦夫成了一個戰士。」然而,話語間,「懦夫」一詞赫然其間。
他的姓名透露出一些微妙的資訊,他是孤兒,隨養育他的師父(不是「師傅」)姓「李」,唐朝國姓,代表他的民族身份;名「天然」,表明他的生命狀態。他雖然經歷了師父一家在他眼前被殺,自己死裡逃生的大難;但15年良好的美國教育之後,一身武功重返中國的他,如一個美國大男孩一樣陽光、簡單。回國第一天,就在全無準備之下與仇人朱潛龍對面相遇。此時,朱已經是北平警察局長,享德勒急忙擋在兩人中間,替他遮掩,使二人擦肩而過。之後,李天然一路在海浪般的房頂瓦簷間飛跑,還是沒追上朱潛龍-也沒有追上自己怯懦的個性。
「還等甚麼」的遲疑
與哈姆雷特的猶豫不同,李天然的遲疑是缺乏行動力的表現。哈姆雷特是一位有非凡才智的王子,深感時代錯亂、道德淪喪,想要負擔起重整乾坤的使命;而李天然的焦慮則是內心怯懦,臨事呆滯,如中國足球隊怎麼也踢不出的臨門一腳。他不夠深思熟慮,處事荒唐不慎。他不敢直接殺掉根本一郎,只是偷了他的刀與印,將印蓋在朱潛龍女人的屁股上,羞辱了這二人,也暴露了自己。他恨惡鴉片,師父就是因為不肯交出田莊讓日本人種鴉片而被殺,卻陰差陽錯被打了鴉片針,竟無所反抗。直到在他所愛的關巧紅啟發與催逼之下,最後燒了日本人的鴉片倉庫,並在危機重重的推動下,分別與根本一郎交手、與朱潛龍相搏。整個過程中,李天然都是被動的:一如中國走向現代的歷史過程。
該何去何從的困惑
作為「北洋三部曲」的最後一部,姜文顯然是有所指的。李天然的師父是被師兄與日本人所殺,豈非暗指中國傳統文化死於五四與日本侵華戰爭?現今中國已浸淫西方文化多年,豈不像海歸李天然生在中國長在美國嗎?養父一句「報仇並不能讓師父死而復生」,不僅點明師父已死的事實,也釜底抽薪地取消了復仇的意義。
關巧紅(喻民國女俠施劍翹)與李天然為一體兩面,是他本我與自我的映射。所以影片中才有這樣「對偶」性鏡頭:之前是白衣黑裙的關巧紅,遙望李天然從起起伏伏的屋脊上躍然而去;最後則是白衣黑褲的李天然,望著一片連綿無際的屋頂,深情呼喚巧紅之名。至此,李天然在「還等甚麼呢」的遲疑之外,更平添一層不知該何去何從的困惑......更像今天中國的情景。
十惡不赦太壞的人
朱潛龍是影片濃墨重彩表現的一位,隱喻每到歷史混亂時期,就會紛紛冒出來的自立為王的野心家。他自認是明太祖朱元璋的後裔,改姓為「朱」;其名「潛龍」,暗含欲望。他以中國式實用主義的態度,或利用日本人,或利用北洋餘力,以達成自己的「大事業」反清復明。現實中,他深通世故人情,精明於政治運作,心狠手辣,不擇手段,集中國歷史中權謀陰鷙的人物於一身。
他為師父立像,每到祭日,率漫山遍野眾人前來祭拜。他誣李天然才是那個欺師滅祖的罪人,塑李天然為狗長跪師前,讓這組鐵鑄的形象,立在天地之間,立成不可推翻的結論,立成人人相信的事實。歷史是甚麼?迄今之歷史難道不是被掌控話語權的人,不斷顛倒、抹黑、篡改的歷史嗎?李天然以狗形象,伏於長城腳下的鏡頭,含義頗深,令人懸想許多至今被污名化的歷史人物。
走不出北洋和今天
不僅如此,年復一年地重述之後,以至於朱潛龍對自己設置的假象幾乎信以為真了。他咬牙切齒道「這個人太壞了,十惡不赦,死有餘辜」時,鏗鏘有力。李天然懷著深仇大恨與之對決,質問他為甚麼殺師父,朱潛龍兩眼圓睜:「不是你殺了師父嗎?是你殺了師父!」此處的可怕性在於,他公然面不改色地當面扯謊,他不僅可能被自己的謊言洗腦了,更邪惡在於,他誓將謊言進行到底!
朱潛龍深明輿論的作用,他行動時,一定知會記者到場,甚至還要追問有哪一國的記者,「夠不夠國際?」祭師時,他哭聲震天,為的是感動眾人與「記者」;他以瀟灑的動作舉槍斃掉被污為「漢奸」的革命者,一定要記者在場,共聞看客們的歡呼:「局長大英雄!」
歷史不正是這樣被歪曲與書寫的嗎?
時間感在姜文的電影裡是虛幻的,一段北洋的歷史,放在百年後的今天,才發現姜文不僅僅在敘述當年,裡面充滿了整個百年的重疊影像,仿佛在說:走不出北洋,也將走不出今天。
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