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洋三部曲的餘韻(之二)評姜文電影《邪不壓正》
影片《邪不壓正》對北洋歷史乃至中國歷史的反思力度是很深的,可惜導演姜文受限於電影審查制度,許多重要內容拍得相當隱諱;以至不容易讓人明白那些值得回味再三的台詞。
「都是同一個師傅教的,破不了招啊!」
影片結尾處,主人公李天然與邪惡師兄朱潛龍有一場仇人惡戰。二人在日寇根本一郎的庭院裡棄槍比武,懷著致對方於死地的決心,殊死格鬥。若干回合下來,卻不分勝負。朱潛龍說:「都是同一個師傅教的,破不了招啊!」此一言,著實大有深意。不僅點中二人的要害,推延開來,世上的一切主義之爭、民族之爭、觀念之爭、文化之爭......哪一個不都有同樣相似的根源?
遠的不說,就是近百年的國共之爭,豈不也是同根同源,供著同一位先祖孫中山麼?哪一黨是手刃師傅,反過來將師傅塑造成革命先驅,以自己為繼承遺志的正統?哪一黨又被判為背離師門,該打翻在地,叫他如狗跪在師傅像前,永世不得翻身?再以社會制度而論,冷戰終結之後,東西方互視時難道沒有違和感嗎?反對共產主義的西方,建立了廣泛的福利制度,而堅持四項原則的中國,竟比西方更加具有早期資本主義的殘酷。今天,西方過度的自由民主人權,撕裂著社會肌體;而東方的專制,又壓制社會聲音......追想下去,人將看到,那個無法用人手除掉的罪根,是一切進步發展的真正障礙。它是任何兩黨兩派之爭背後共有的「師傅」,使得各種爭鬥都難分勝負,即使一方表面上勝了,這一勝利也會迅速向相反方向轉化-有中國當代史為證。
影片中朱李二人殺紅了眼,惡語相向,出手兇狠。可悲的是,俯視的鏡頭下,他們扭打得渾如一體,一起翻滾在血污骯髒的地上,翻滾在罪與死之中。
勝了朱潛龍,也不是李天然的出路。影片結尾處,李天然悵然若失!
「我才是正,大家不知道嗎?」
畢竟,導演姜文在李天然身上寄予了新的希望,稱他為「體面的小夥子」。他從美國學成歸來,代表著先進的思想文化。當他以產科醫生的身份歸國時,熱烈興奮地說:「我是來接生的!」典型地代表了北洋時期留洋歸國學子對中國前景的憧憬。入職第一天,他就經歷荒誕:向著一顆腎宣誓,那正是歷史上首位提出「中華民族」一詞的梁啟超被割錯的腎。代表科學與進步的醫學,第一刀就割錯了地方。關鍵不在於技術,而在於掌握技術的人啊!
他心懷匡扶正義,除害滅邪之志,卻不知十五年後,真相已被改頭換面,無跡可尋。「邪不壓正!邪不壓正!」喊出這句影片之名的人,竟是惡人朱潛龍,他以鋤奸的名義殺掉革命黨之大呼此豪言,引起群眾與記者的一陣歡呼。政治正確之話語,多少惡假汝名而行!李天然聞此大怒道:「天下還有比他更邪的嗎?」他深信自己才是正義一方,天下皆知:「我才是正,大家不知道嗎?」
問題就在於,誰邪誰正,不僅真的是個問題,可能最大的問題是:大家從何而知?美國養父告訴他,人們只知朱是好員警、是英雄,你要是把這樣的人殺了,你是要被槍斃的!養父帶他到師傅雕像處,看到拒絕為日本種大煙被殺的師傅,身後他被置於一望無際的罌粟花海中!還有比這更荒謬的事嗎?
影片中李天然不斷地問「我怎麼能讓別人相信?」「我怎麼能相信呢?」他深深地迷失在波詭雲譎的種種幻相裡。反倒是朱潛龍比他清醒得多。
「小腳拉長放大,比生孩子還痛苦」
影片中關巧紅的形象取材於民國俠女施劍翹,曾做手術放腳以報父仇。片中,關巧紅與李天然的每一句話,都在引導這個從美國回來的青年長大成人,她更像這位產科大夫的靈魂助產士。李天然報答關巧紅,送她一輛自行車,幫助她放腳之後的康復。李天然說:「小腳拉長放大,比生孩子還痛苦」。
1911年推翻帝制,一夜之間革命成功,民國誕生,雖然像未足月剖宮產下的嬰兒,但千年帝制從此根絕,新生命就此落地,民國建立起來了。然而這個民國之後的成長,確實如小腳拉長放大的過程一樣困難而痛苦。畸形的校正階段,必有無可避免的漫長痛苦時期啊。
「那誰是我爸爸?」
影片刻意設主人公李天然無父。他自幼被師傅收留,以師為父。師傅被大師兄殺害後,再以救他的美國養父為父;美國養父被殺後,又以藍青天為父,藍青天被送入手術室前告訴他,「我不是你爸爸!」他當即反問:「那誰是我爸爸?」藍青天說:「你該找自己的兒子了。」在此,導演姜文是懷有深意的。作為「北洋三部曲」,影片角色有某種延續性,《讓子彈飛》的張麻子-《一步之遙》的馬走日-《邪不壓正》的藍青天,實為一人。如果說,張麻子表現的是革命黨的一面,推翻封建王朝(殺了鵝城的黃老爺);馬走日則寫出了革命之後的迷失。不甘墮落的馬走日死了,死前對未來仍存一絲希望;而第三部裡的藍青天,則是一個滿腹計謀韜略,陰狠艱忍的角色,為了目的,可以不惜一切手段,甚至將他拯救並養大的李天然,都視為一枚棋子,好在關鍵時刻,擲地有聲!這是何等殘酷可怕的心性,而這也是一切以革命為名義的事業最後的走向。革命,無不始於追求進步,終於玩弄手段。廣東-上海-北京,三部影片的三個地點,代表了北洋的重心轉移,也代表了這場革命向歷史的回歸。
導演姜文以「北洋三部曲」,寫出了他對歷史的思考,他當然不願意以絕望終結。因此,無父的李天然,意味著切斷了與「張麻子-馬走日-藍青天」的傳承,他從美國走來,他向朦然無知的未來走去,但他不再找爸爸了,他將找自己的兒子,開闢全新的時代。如此,姜文為這段歷史畫了一個明亮的結尾。
這正是為甚麼影片反復拍「體面的小夥子」李天然,在海浪般的屋頂上飛奔的景象。地上,是藏污納垢的歷史,虛構屋頂上的時空,是一個乾淨、浪漫、有靈魂的地方,是夢想的天空之城。
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