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裡頭的光若黑暗了：評最新電影《小丑》(Joker)之二
以殘弱的小丑引燃全城暴力
《小丑》（Joker）一反「超級英雄」影片的路數，以卑微殘弱的小丑引燃全城暴力的故事，顛覆了向來由超級英雄拯救世界的常規電影模式。顯然，導演陶德•菲力浦斯的政治態度是相當曖昧不清的，他既無意於站在統治階級韋恩家族及默瑞所代表的文化精英一邊；亦無意於站在反社會的亞瑟和他所代表的底層民眾一邊。面對社會撕裂、秩序動盪、制度在瓦解、民眾情緒焦躁易怒......的困難局面，他所能做的唯有剖開矛盾的某個切面，引發人們在困惑中思索探求。除此之外，他還能怎樣？
電影《小丑》出現在今天不是偶然的。它一方面是後現代社會價值多元所帶來的觀念錯亂，另一方面它也是末世衰敗中，人們喪失了對正義公正的自信之後的自暴自棄。所以，它打破了舊有的敘事模式，以及包含在這一模式裡的文化觀念：匡扶正義、濟世救民、鋤暴安良，而是展示現實的千瘡百孔、混亂失序。主人公亞瑟，從一個社會的畸形人，最終蛻變成騷亂象徵者的小丑，實在意味深長。
希望我的死比活著更有意義
影片從亞瑟艱難的生活處境開始，他為自己的精神問題，每天服七種不同的藥物，並要承受藥物的負作用。他被社工約見，當社工讀到他筆記本上寫著：「我希望我的死比我活著更有意義。」這樣觸目驚心的句子時，她只是輕易地合上本子，轉而問道：「你媽媽如何？」媽媽又如何？她只會不停地向30年前的舊雇主寫信求情，等待永遠等不來的回信。她的生存光景，就像她名字Penny（一便士）所代表的意義：一文不值。
亞瑟分明感到沒有人真的關心他，沒有人願意傾聽他的心聲。亞瑟取了藥品回家，沉重地走上那道高高的臺階，彎腰駝背，仿佛背著另一個人，舉步維艱。作為亞瑟，他幾乎走到了盡頭。走出公寓破舊電梯間時，為了討好單身母親索菲，亞瑟善意地開了個玩笑，朝自己腦袋做了個開槍的手勢。這個玩笑，應了那句「我希望我的死比我活著更有意義」，只是，與他作為Joker做的一切表演一樣，這玩笑也是失敗的，索菲友好地一笑走了。連死都不能有意義，還有比這更叫人絕望的嗎？
反抗與暴力的小丑靈魂浮起
藍道爾給亞瑟手槍時，似乎是亞瑟經歷中罕有的溫暖一瞬；但藍道爾對侏儒的無情嘲笑，令暖意生疑。亞瑟在家裡擺弄，舉槍冲貓冲自己作射擊狀。他伴著電視裡的歌舞起舞，不經意槍響了，亞瑟驚慌失措。事後他在日記中寫道：「為甚麼藍道爾給我一把上了子彈的槍？如果我運氣不好的話，我可能會殺了自己。」之後，他劃掉「可能」，寫上「應該」。
就這樣，亞瑟在一點一點死掉......沒有人會把他從死的深淵裡拖上來。亞瑟在死去，亞瑟裡面另一個反抗與暴力的小丑靈魂，從他精神失常的狀態中浮起。在臭名昭著的紐約地鐵裡（片中的哥譚市），亞瑟槍殺了三個欺凌他的年輕人。背景音樂在唱著「小丑們在哪裡？」亞瑟舉槍對最後一名死者射光所有的子彈時，歌裡唱道：「叫小丑進來！」第一次殺人的他，顫抖著在破舊昏暗的公共衛生間嘔吐，他想自殺，但槍裡沒了子彈。吐後他抬起頭來，看到鏡中的自己，他的意識漸漸發生改變，鏡頭也越來越推向鏡子映出化著小丑妝的自己，意識迷離之中，他開始婆娑起舞，展開雙臂，作了一個登臺亮相的姿態：小丑出場了。
邪惡總是叫人更恣肆荒誕
以後，每一次殺人都令小丑的靈魂更趨黑暗，而小丑的個性卻更趨無拘無束。影片中有三段獨舞，都是在小丑殺人之後，他舞姿的變化暗示他生命的轉變。頭一回殺人後，他緩慢轉動的身姿裡，還殘存著亞瑟與小丑之間的掙扎，他的人性與良心還在吃力地與魔性的小丑在角力，到後來他的人性已經完全被小丑所取代，舞步奔放肆意。影片最後一部分，是小丑前赴默瑞喜劇秀節目的途中，他再次走入那道長長的臺階路。導演特意表現這一次小丑是由上往下走的（象徵下沉與墜落）。他穿著豔麗奪目的大紅外衣、黃色馬甲，在狹窄石階中起舞。向下走是多麼輕鬆自如啊！俯拍的鏡頭，顯出他下行的無忌；仰拍的鏡頭，展現小丑的驕傲。他每一次抬腳跺步，在夕暉下水花四濺，如禮花綻放！在喪失罪惡感之後，邪惡總是叫人更加恣肆荒誕，叫人有一種失重的欣快感。
戴上小丑面具示威打砸破壞
惡有極強的影響力。小丑殺人事件，在哥譚市引發廣泛的仿效潮，多年來社會矛盾聚積難釋的底層憤怒，藉小丑的星星之火，迅速成為燎原之勢。城市到處都是塗鴉的，「殺死富人！」「幹死華爾街！」「反抗/抵制（Resist）！」人們追捧摹仿小丑，大街上到處都有人戴上Clown的面具示威，進而打砸破壞。
作為當代世界縮影的哥譚市，上層為富不仁、底層愚昧野蠻。政府（議員所代表的）、警方（探員所代表的）不是世界的光，不能帶來社會的穩定和諧；小丑以及民眾的暴力反抗，也不能重塑社會。都是罪人，罪人中沒有拯救！影片《小丑》的故事，同時也是人類文明史的故事。沒有人可以自動地改惡從善，變成義人；只有人在彎曲悖謬的世界隨流失去，好人變成惡人，亞瑟變成小丑，在人生的下坡路上越走越快。
影片的高潮在演播室一幕。小丑堅持以"Joker"的身份出場，他說出的話處處與社會定規衝突，默瑞不能接受，觀眾也頗覺異常。小丑激憤起來，他一番質問直指整個僵化冷酷的社會，接著於怒氣中拔槍擊斃了默瑞！
經過層層蛻變之後小丑完成
小丑最後一絲人性，表現在他對默瑞這麼突然死了的吃驚上。觀眾一片尖叫逃亡，小丑回頭再看默瑞，此刻，他最後一絲人性滑落了，小丑釋然並大笑，舉槍朝默瑞全無人性地連擊。此時，歌曲正唱到「叫小丑進來！」經過層層蛻變後，小丑完成。
殺死默瑞，表明正常的社會上升之途斷絕，底層與社會統治上層的衝突是不可調和的，韋恩高塔前，抗議者舉牌鼓譟「我們都是小丑（Clown）！」哥譚徹底淪陷，社會系統崩潰。在激烈的街頭混戰中，小丑被人從警車裡救出，抬放在車蓋上。他醒過來，緩緩站起，兩手把嘴角的鮮血向上拉開，畫出小丑特有的笑臉（與開場時畫笑臉的一幕重疊）。眾人簇擁歡呼，膜拜他們新的英雄-小丑。背景歌曲唱道："My, my！"（我的，我的！）
期待《小丑》贏2020年奧斯卡獎
影片暗藏了一處機鋒，就是小丑始終以Joker自命，卻被民眾誤讀為Clown。Joker本是宮廷裡角色，雖然是弄臣的身份，卻常是以智慧機敏諷諭見稱，如東方朔一類，是屬於社會上層階級。而Clown是街頭馬戲團的雜耍演員，賣藝為生，是底層平民。哥譚市滿街人戴的面具，全與小丑化妝的形象相差甚遠，導演借此表明了社會革命的荒謬性。
二戰過去已經七十多年，戰後逐漸建立的西方社會體制日漸走向僵化、敗壞，社會固化，劣勢群體邊緣化，窮人越來越絕望，上升通道被堵死，美國、加拿大都面臨同樣的困境，電影《小丑》無疑向這樣的時代敲響了警鐘。
最後必須提到，傑昆•費尼克斯的精湛表演堪稱絕品，他所塑造的小丑形象，必然在電影史上永駐。2020年奧斯卡獎，《小丑》值得期待。
嚴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