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死亡、《老人與海》 讀《白色的鳥藍色的湖—寫給史鐵生的信》有感(下)
號角月報加拿大版 二零二三年三月
讀書寫作 打開精神自由之路
或許直到20世紀要結束的時候,我們才真正接受精神疾病並不可恥,也無須像過去害怕痲瘋病似的害怕它。其實,每個人精神上都有這樣那樣的病,差別只是程度和是否感覺到而已;然而,與精神有關的病實實在在帶給人困難、苦楚,制約著人的行動,捆綁心靈和夢想,人總是在渴望獲得治癒的力量。張海迪從小就高位截癱,她的感受是物質世界的東西,不會給她帶來「難以逾越的終極障礙」,反而是在精神世界中,「卻處處有無形的障礙」,這表現在「每當我以開放的心境面對世界,企圖哪怕一時疏忽,忘卻殘疾,也常常不能如願。」她渴望精神的解放,掙脫這障礙的網而獲得自由。尋找越過身體障礙的精神自由之路,讀書和寫作就打開了這路徑。她談到了作家和作品帶給她的感動,茨威格的作品撕扯她的靈魂,甚至她一段時間不敢讀了,就是真正的勇士,有時也不敢直視幽暗的人心,扭曲、異化、孤獨、無助、絕望。海迪提到史鐵生的作品《務虛日記》、《秋天的懷念》、《命若琴弦》等,有些她也不敢再讀第二遍,「純粹的淒美」使得她一片悵然,她想到「寂靜的山野」去獨自哭泣;《務虛日記》中的人物殘疾人C,對他內心豐富的愛、情感和性欲望的描寫,刺向了社會上充滿了對於殘疾人性,以及婚姻生活的偏見和猥瑣想像,給了海迪直面殘疾與性的勇氣。
神聖獻祭 融化主座前情思中
海迪說近些年她好像很難被一本書所打動了,然而那些曾經讀過的舊書和書中熟悉的人物,卻像老朋友一般,每次再見都感動著她,給她新的感受。筆者太能理解她的感受了,書架上的文學書不少,但時常縈繞在腦海中的,還是唐詩宋詞和李杜蘇東坡、《三國演義》和長阪坡趙子龍、《家》和覺慧和鳴鳳、《悲慘世界》和冉阿讓、《復活》和瑪絲諾娃、《海上勞工》和吉利亞特、《罪與罰》和索尼婭,還有《簡愛》……海迪在一次會議上見到史鐵生,鐵生說雙腎都有問題,已經很難換腎了,每過幾天就要作透析。海迪深受感動,史鐵生在這樣的病痛中還堅持寫作,其實海迪又何嘗不是這樣呢?正如她所寫到:「寫作是殘疾作家的翅膀,我們在飛,時間也在飛。」寫作是她生命的昇華,而非僅僅是「作品」。對筆者而言,寫作是神聖獻祭,自己融化在上主座前和情思中,一切它物機心,在寫作中全然消失。
生不如死 才能坦然談死話題
海迪談到了死的話題。她說史鐵生忽然提到安樂死,他說自己曾告訴愛人,如果自己得了腦血栓就不要再搶救了,海迪聽到鐵生說這些時,她哭了。她說她無數次想到死,「經歷了幾十年病魔的煉獄,我常常設法逃離它」,她設想了許多離開世界又不讓親人朋友傷心的方法,她覺得活下去要比死去需要更大的勇氣。她還講了一個故事:小時候幼稚園老師告訴她,吃年糕時說話要生病,生病就要死,自己卻在吃的時候偷偷笑了一下,發現自己卻沒死,就快樂地笑起來。不過,「後來我常想,假如我那時死了就好了,快樂地笑著……」中國人是忌諱談「死」字的,就是心中也不願想它,海迪無疑是真誠的,她談她心中的想法,不在乎社會給她的光環。筆者在想,也許只有經歷了無數個「生不如死」的日日夜夜的人,才能才會坦然地對死的話題,自然而然地道來。嚮往古巴 因為讀了《老人與海》
海迪對死亡持一種自然唯美的態度,「在我眼裡死亡是一片綠色地帶,也是生命誕生的地帶。」當走向它時,「我會從容地踏上曾給我美好生命的小路。」生死是自然規律而已,「只是我不願看見人們在紛紛的春雨中走向墓地……」她的思想有莊子「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影子,然而不經意間還是滲出了一絲「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的傷感。死亡是巨大的話題,人們總是看生比死好。神學上,生命要吞滅死亡;中國文化上,天地之大德曰生。死亡之鉤在上帝的信仰中才能被擊碎,耶穌基督憐憫和醫治人的精神和身體的疾病,更是帶來生命的救贖,「叫一切信他的,不至滅亡,反得永生。」史鐵生對海迪介紹了美國之旅,並鼓勵她去看看,海迪說她很快會去美國,而總有一天也會去古巴,她比較特別,在文章中幾乎沒有寫在那個時代特別火的美國話題,而是以相當篇幅寫古巴,寫海明威講古巴老漁民的《老人與海》,「我最想去的地方不是美國而是古巴……那兒有美麗的哈瓦那」,「好多年過去了,我不再嚮往古巴糖,但我依然嚮往古巴,那是因為我讀了《老人與海》。」她感嘆老漁民一次又一次失敗,但一次又一次起來繼續搏鬥。「在平庸的人看來,他也許一無所獲,可一個真正的勇士,卻以此為自豪……」這種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的精神,契合了海迪渴望精神解放,獲得心靈自由的人生追求。小說中的象徵性語言頗有深意,比如老人的名字,就是耶穌的門徒雅各的西班牙語拼法。這可能意味著,失敗與搏鬥是人生的常態,而超越的盼望,卻帶來了一天新似一天的精神力量。
權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