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流露的對話-劉震雲的《一句頂一萬句》(三)
書中一條線索是基督教思想,另一條線索就是儒家文化。後者在書的前半部,以四類人為代表出現,其中一是儒生老汪,他過著平民儒生的生活,今期集中探討他的寂寞、孤獨、絕望,最後向西而行的種種。
儒家理想與現實追求
在書的前半部,以四類人為代表出現:一是儒生老汪,他過著平民儒生的生活;二是具有或兼具儒家情懷的縣官,反映了儒家官場或者說政治文化;三是楊百順這個典型的人物,受儒家文化影響,但又有基督教思想的薰陶;四是其他在儒教文化氛圍生活的平民百姓。
老汪的父親以「對自己有利沒利他不管,看到對別人有利,他就覺得吃了虧」的思維待人。他輸了官司,將十二歲的兒子送到開封讀書,指望兒子讀書做官後回來報仇;七年後兒子回來,被人打了,沒做官。汪父死前對兒子說,「該讓你去當殺人放火的強盜」,可以不挨打,還能報仇。一下子,「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的儒家理念和現實追求,形成鮮明對比。
老汪沒有當上官,但他是儒生,就以教私塾為生。他言語表達甚差,有人問為甚麼說不出時,他回到:「躁人之辭多,吉人之辭寡。」其實,他的真意是否暗喻他是賢明的人,說話少而謹慎呢?那又未必,從後面文字來看,他是找不到能真心對話的人。
老汪對《論語》的解讀
老汪教《論語》,「四海困窮,天祿永終」一句,他十天都講不清楚!如果天下百姓都陷於貧困,上天給皇帝官員的祿位就永遠終止了。難道這樣淺顯的道理,老汪的學生真愚笨到聽不懂嗎?不會的,作者的潛台詞是他們不接受這個道理!原因只可能是:學生們或者不信有個上帝;或者他們覺得百姓過的日子很苦,但當官的人過得很好,並沒有祿位永終。作者很巧妙地將儒家社會所宣揚的理想,和儒家社會中的現實,進行了對比。好像他早期作品中理想與現實的對比一樣。
老汪解讀「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徒兒們認為遠道來了朋友,孔子高興,而老汪說高興個啥呀,恰恰是聖人傷了心,如果身邊有朋友,心裡的話都說完了,遠道來個人,不是添堵嗎?恰恰是身邊沒朋友,才把這個遠道來的人當朋友呢;這個遠道來的人,是不是朋友,還兩說著呢;只不過借著這話兒,拐著彎罵人罷了。」孔夫子身為儒家聖者,提出與友相交的理想是何等心胸寬廣,「君子以文會友,以友輔仁」《論語‧顏淵》,「益者三友,損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損矣。」《論語‧季氏》要交正直、誠實和見多識廣的朋友。《百家講壇》主講之於丹對孔子交友觀有樂觀的現代表達,「自己修身養性,是交到好朋友的前提」。那麼,孔子身邊怎會沒有一個這樣的朋友呢?答案也有幾種可能:或者朋友標準太高了,根本沒有其他人做得到;或者孔子自己「修身養性」就有缺欠;或者孔子有眼不識金鑲玉。
國人及基督教朋友觀
從作家整本書的含義來看,應該是在現實的社會環境下,人自己很難達到這樣的標準,也很難有這樣的朋友可交。「徒兒們都說孔子不是東西,老汪一個人傷心地流下眼淚。」徒兒們認為孔子雞蛋裡挑骨頭,老汪卻為孔子的崇高儒家思想行不通而難過,也可能頗覺自己有孔子的類似處境而難過,老汪沒有交心的朋友啊!那是否作者不如於丹那樣,光明樂觀地來看待儒家文化影響的社會呢?觀察今天中國出現再好的朋友也得講錢,同學會卻成了成功人士的表現會等種種現象,應該說作者觀點是有歷史深度的。基督教的朋友觀,是在愛神、愛人的大前提下展開的。「你要盡心、盡性、盡意、盡力、愛主你的神。其次,就是說,要愛人如己。再沒有比這兩條誡命更大的了。」同時,動力是來自於神的愛,又是敬畏神的命令,要和人彼此相愛到歐美生活的華人,普遍感到人際關係比較單純,朋友之間友誼較為純潔,其實,這是受聖經信仰文化影響的。
無助克服內心的絕望
老汪沒有表現出治國平天下的理想,那應該在修身齊家上有所追求吧,但他的齊家是失敗的。他的初戀情人沒能成為他的妻子;他每天默默走路,是因為孤獨,失去了戀人。妻子銀屏不識字,嘴很能說,但盡是閒話,還愛貪便宜,小偷小摸;所以,他們在家是各自做各的事,沒有心靈交流。賈老瞎把這一切歸於人的命運。作者並不是簡單要給出一個極端的例子,他的作品中對這種文化下夫妻關係的看法不是快樂的。問題是:夫妻雙方怎樣可以由不愛到愛,由最初相愛到「愛是恆久忍耐」,不斷學習相愛?作者著墨甚少。
老汪的女兒燈盞調皮過人,不像他的三個兒子老實,她平時讓他很傷腦筋;但她溺死在水缸之中,這對老汪的打擊是致命的,也是他人生的分水嶺。燈盞死後一個月,他給學生上課,題目是「不患人之不知己,患不知人也」。別人不瞭解他,也就罷了,但他也不真正瞭解別人哩!小女兒生前他並不瞭解她,其實她才是最活潑的娃,最可能理解他的娃,也可能最像他初戀的情人!老汪的心裡苦啊、絕望啊,想到要死啊!他天天默寫司馬相如《長門賦》的兩句「日黃昏而絕望兮,悵獨托於空堂。」儒生在面臨死亡時,所持守的相對主義的折中和中庸思想,高超的道德標準,對擺脫悲痛,克服內心的無意義和絕望感,幫助是多麼微弱!
辭教書以吹糖人維生
約翰‧多恩主教的雋美文字,深沉情感,卻表現出千萬個「老詹」們在死面前的盼望。「鐘聲為別人溫柔鳴響,它告訴我:你必死......我聽見你的兒子耶穌基督親自說:你們心裡不要憂愁......我......去為你們預備地方......哦,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天堂是榮耀和喜悅的地方......我的上帝,無論生與死,我向你交託我的靈,我知道你會接納我的降服。」
老汪得到娃的托夢,辭去私塾先生的職位,帶著全家向西而行,走時哭了。他帶著妻小向西走了三個月到了寶雞,不想娃了,「心情開朗,不傷心了」,就留在寶雞。他不再教書了,以吹糖人維生。那麼,老汪開朗不是對人生有了積極的思想,或者在人的關係上找到了知音、朋友,心靈開放了,不是!他反而是心靈更加寂寞,好像余華《活著》的主人公一般。他「一輩子沒吹幾次人」,喝醉酒時,會吹一個十八九歲的花容月貌的女孩,說是開封的女孩,總是在哭;老汪說:「她是得哭啊,不哭也憋死了。」一般認為儒家思想薰陶下的典型儒子,要麼是得意時兼及天下;要麼是失意時羨慕效法陶淵明,鍾情大自然。作者描寫出另一種類,寂寞無盼望的活著,對人生和社會已經絕望了,過去的美好只是生命的偶然,再不願也不敢回味,大自然解決不了心靈的死亡。
寂寞裡有天路同行人
今天的國人,不也是有著同樣的寂寞孤獨絕望嗎?人間真情難覓,超越的信仰難信,道德倫理墮落無奈,只剩得百怪千奇萬招的把自己向世界瘋狂推銷,來壓下內心的空虛!作者一再講主角楊百順最喜歡羅長禮喊喪,也就不難理解了:他孤獨,要喊出來;他絕望,要在送死人的時候喊出來;他的生命壓抑,喊出來就可以張揚;他的生命是沒有意義的,喊出來可以幻覺生存的意義!
儒家思想的根本弱點就在沒有超越上。老汪的寂寞,按照馬丁布伯的說法,是要脫離開任何的關係,而不是人從經驗與應用的羈絆中解脫出來,是走向關鎖自己的心靈,而不是自我檢討,滌淨自新,或者整頓自己好應付自己的使命。老詹遠離萬水千山來到中國傳教,四十幾年只有他一個外國人,只有八個人信主,他一定寂寞,但使命可以使他超越孤獨,天天覺得有意義地在人群中傳道,這是在寂寞裡有盼望;他的傳教被有相同信仰的人讚賞,遠方的小外甥說他像摩西一樣,聖經講基督徒會同感一靈,寂寞裡有天路同行人;他始終信靠他的主耶穌,這是寂寞裡有神用慈繩愛索牽引,他的心身靈不絕望、不孤獨。
權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