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會畫出那個真正的基督」-評電影《隱秘的生活》(之三)
號角月報加拿大版 二零二二年九月
我忍不住想大聲地對眾人說,如果你想從「電影藝術」的角度,知道甚麼樣的電影配稱好電影,那麼,請去看《隱秘的生活》吧!
如此好片卻集體緘默
本片導演泰倫斯•馬利克是一位影壇奇才,踏入影壇四十多年,一共才拍了七部電影,卻贏得滿懷獎項,以至於無論他隔多久才推出一部新片,馬上就會引起強烈的關注,絕不會有被遺忘的擔憂;然而,他這部新片《隱秘的生活》卻彷彿不存在一樣,所有人都避而不談。無論馬利克原先的影響力多麼強大,本片的製作多麼精良,人物與故事多麼衝擊人心,影壇業內人士幾乎一律緘默,頗如泰戈爾的那句著名詩句:「鳥兒已經飛過,天空不留痕跡。」原因說來也很簡單,老導演毫不含糊地正面討論信仰問題-正是極左傾向的電影界所拒絕的主題。馬利克傾注全力來為忠誠於信仰,藉藉無名的山村農民弗蘭茨豎碑立傳,並且相當深入,相當認真地挖掘出他勇敢殉道背後的力量之源,也恰恰是極左風潮下的影壇所恨惡的。相信馬利克在拍攝《隱秘的生活》之前,就明白自己逆流而上會有甚麼樣的結果,他不但依然堅持,而且拍出了最好的水準!
亦真亦幻的視覺觀感
凡看過《隱秘的生活》的人,一定難忘片中特殊的鏡頭感,全片從頭至尾都使用略略有些變形的廣角鏡頭,這種鏡頭為觀眾製造出奇特的效應:一方面這種短焦距功能會讓人物、景物更被強化,從而拉近觀眾與影片表現內容的距離;另一方面,銀幕上展現的景觀又因著稍微「失真」的特點,再度拉開觀眾與所看到場景的距離。這種亦真亦幻、若即若離的視覺觀感,本身構成一種思想藝術功能,在敘述中隱含著詮釋,在寫實中顯出高於真實之上的靈性。作為歷史傳記電影,導演馬利克力圖避開回到現場的紀實感,而是引導觀眾越過表像,去看見那看不見的靈魂。當主人公弗蘭茨困惑於應不應該向希特勒效忠?通過與鎮長的爭論,向神父討教,他最後做出了與這些世上有權柄者相反的決定,在自己的基督信仰中作出決定。
雙手舉起似向神立志
後來,芳妮堅定的表態使弗蘭茨看到了妻子與他心心相印,深知吾道不孤。這時,影片中的鏡頭是,他們兩人激動地相擁在山巒環繞、芳草連天的大地上,遠處一道潔白的瀑布飛流直下,彷彿是聖靈的澆灌,貼地的攝影鏡頭不斷推上去、推上去,大仰角拍攝,銀幕上呈現的是他們緊緊握在一起的雙手,朝著高天舉起,猶如向神立志。廣角鏡頭所特有的超寬視野,將青翠的拉黛貢德山谷盡收眼底,群山如黛,煙嵐繚繞,大河滔滔,電影中每一個畫面都美得可以當作風景畫,似乎在詮釋正是在這可觸可感的、長闊高深的神恩之中,培育出弗蘭茨與芳妮他們二人單純、清心、順服神的心志。無怪乎這部電影原本想以這片美麗的土地-「拉黛貢德」來命名呢。
仰拍鏡頭祈禱與敬拜
利用自然光,一向是導演馬利克的風格。在本片中,自然光的使用更是出神入化,尤其是在室內拍攝時,門與窗所形成的強烈反差,常常被利用極好地表達導演的意圖。有幾次場景是在農舍裡,採用逆光拍攝,陽光從敞開的房門射入,那個門,那道光,隱隱啟示著窄門窄路的聖言。跟隨主基督而行,豈不正是要走窄路嗎?獄中有一個長鏡頭更為典型,陰暗的獄中長廊,長到好似是一條怎麼也走不完的路,然而鏡頭始終直對著長廊的盡頭,盡頭竟是一片燦爛的天光!鏡頭之語表達,「你的眼睛若瞭亮,全身就光明。 」-哪怕是在深牢之中!因為神說,要有光,於是就有了光!片中使用了大量非生活化的低機位仰拍鏡頭,這種仰望的姿態,如祈禱,也如敬拜,強烈地表達了主人公對神的敬虔態度。
視覺語言中信仰傳統
在《隱秘的生活》中,導演馬利克還有意向古典基督徒畫家如梵高、米勒致敬,影片許多鏡頭明顯摹仿他們的畫意。法國畫家米勒曾公開宣稱:他要「為永生而繪畫」。曾作過牧師的畫家梵高屢次重畫米勒的畫,表達敬意。馬利克將許多場景拍成他們畫中的效果,從而在視覺語言中構成一種信仰傳統。例如片中撒種一幕,晨曦中弗蘭茨用力邁步撒種,透出他效法耶穌,堅定、用心、奮進!當弗蘭茨在軍中因堅持信仰被捕後,家中的妻子芳妮也不斷受到周圍人群的惡待,她同樣堅貞不屈,並善待比自己更窘困的人,探視孤苦的寡婦。影片仿照米勒的名畫《晚禱》,拍了芳妮薄暮中向神禱告的鏡頭,向觀眾傳達出芳妮持守信仰力量的來源。富麗堂皇之下的敗損
影片中的大量鏡頭、對話、音效,都包含著多重寓意,豐富而深刻,發人深省。這裡分享一段弗蘭茨在教堂與維修師傅對話的場景。片中巴洛克風格的華麗大教堂裡,到處是華麗繁複的雕塑與繪畫,但許多地方,富麗堂皇的外表之下已經破敗損壞,露出裡面的泥土本色。這象徵著在天主教系統裡面,基督教信仰維持著表面上的一切良好,但內在已歸於世俗。正像這在修補的教堂一樣,處在殘破不堪的狀態。這位年年月月做修補的老師傅,他離聖像這麼近,他能深深感受到聖主和聖徒的影響,但他卻沒辦法活出信仰,只能說出他內心所期望的。他對自己手中的工作的理解是:「我幫助人們在長椅上抬頭仰望聖像時能夠思考,想像如果活在耶穌的時代,他們不會像那時的猶太人,殺死那些他們根本不認識的人。」顯然,老師傅的願望沒有達到,這時代仍然是殺死耶穌的時代,一群貌似有信仰的人,殺死了真正信仰基督的弗蘭茨。非宗教而是追隨基督
修補教堂的老師傅,代表著基督教的宗教領袖,他的話,含義頗深。他說:「我們製造出敬仰者,卻沒有製造出追隨者,基督的生命是一個強烈的呼召,但人們不願意(也包括他自己)。」基於這樣的理解,他確信:「更黑暗的日子就要來了,人們卻只會越來越精明。」他仰頭看看聖像,感嘆道:「我畫的是大家習慣接受的基督,頭上帶著光環,但我怎麼能表現出我沒有經歷的事呢?」影片中這段內容,也可以視作導演馬利克對歐洲基督教衰落的反思,他透過主人公弗蘭茨,像使徒時代的基督徒那樣活出信仰,對比只是把宗教當成社會生活與文化的一部分,進行深入探尋。歐洲教會所行的,豈不如舊約猶太教那樣,只是過著節期禮儀生活而沒有信仰實質?最終,他們不但成為主耶穌所批評與咒詛的對象,也成了殺害他們信仰中所盼望的彌賽亞的人。老師傅在影片中的話,也是說給每一位觀看電影的人,說給今天的時代,引發觀眾思考,現在難道走出了這樣的歷史嗎?今日教會是否也如那座只有外表莊嚴華麗的教堂呢?
馬利克敬仰為主而活
老師傅最後也不無憂傷地說:「我不願與事實作對,所以寧願假裝視而不見......」他意識到自己的無力,但仍然沒有勇氣和力量向主耶穌呼求。這是當時歐洲所有基督教的光景,而因著他們不知向神悔改,今天,以教宗為首的天主教,墮落得更是無以復加。有感於這一切,導演馬利克決心拍出《隱秘的生活》,表達他對真信仰的敬佩。所以在影片中他不迴避尖銳的問題,既面對西方世界的弊病,也面對個體生命的困境,更面對人們抉擇時的真實考量。「如果一棵樹倒在了森林裡,它會發出聲音嗎?」你的抵抗若是徒勞的,救不了任何人,你的死將毫無影響被人遺忘,它還重要嗎?弗蘭茨就是這樣默默殉道的,他不知道他短短36年的生命,之後60年,他被封聖。但他知道,他如此做的意義,在天上,在永恆裡。主知道,這就夠了!至此,我理解了導演馬利克藉老師傅之口說出的:「有一天,我會畫出那個真正的基督。」
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