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戰爭可以告訴你—評德國新片《西線無戰事》之二
曾幾何時,方陣長矛,一刀一槍的古代戰爭,被第一次世界大戰終結。有道是「幾度東風吹世換,千年往事隨潮去。」二十世紀第一場世界級大戰上演的時候,人們始料未及的是,它是如此骯髒,如此殘酷,如此黑暗!人類古代以來一切戰爭的道德與規則都被打破了,有「絞肉機」之稱的一戰,將1,700萬人的生命奪去,電影《西線無戰事》片尾字幕打出,僅僅在西線,就超過300萬戰士死亡,而在四年的僵持中,戰線僅僅推進了幾百米……
主人公保羅是個18歲的高中生,放在今天,正是網上喊得最激烈的年輕人。網路封控之下,只知道一面資訊的泡網吧青年,喊出的常常是被灌輸被洗腦之後的言論,是別人教給他們的話;但是他們絕不認為自己受騙,反而堅定地相信那就是他們自己的信念。保羅和他的同學也是如此,他們對已經持續了三年多,僅在幾百公里外的戰爭,所知無幾。他們頭腦裡的戰爭是學校領導煽情的喊話:勇敢、榮耀,勝利!帶著這樣的夢想參加這場戰爭,就像走進玫瑰色的童話一般喜悅,他們都等不及了呢。
《西線無戰事》開頭的場景,就是這群孩子完全不瞭解的戰場寫實。先是一個垂直地朝向天空的全仰視角鏡頭,樹林如萬花筒般呈現在銀幕上—那是戰死沙場者仰臥在地之時,眼睛裡的最後所見。緊接著一個反打鏡頭是由高空俯瞰的上帝視角,以定格方式拍攝,彷彿上帝在垂看這人間的慘劇;大地一片死寂,橫七豎八地佈滿屍體,僵硬冰冷,已經與土地凝固在一起,畫外之音是斷續的槍聲。這簡直是地獄一般的世界啊!戰爭吞噬生命,大地了無生機,滿是泥濘與血污之地,絕無尊嚴與榮耀。
影片中,保羅遭遇的第一場戰鬥,就是他始料未及的;他們如老鼠一樣躲在地下掩護室裡,看著曳光彈靜靜地從空中劃過,接著,炮聲大作,巨響之後是地震般顫動,泥土像水一般從頭頂傾注下來,一個嚇瘋了的戰士跑向出口,就在眾人眼前被炸飛。指揮官見狀大叫「逃」……等到一切再歸於平靜的時候,眾人正在從坍塌的掩體裡,挖那些砸在下面的人。保羅滿臉泥土,還沒有死掉,他全身上下只有眼白是乾淨的,保羅哭了。
德皇退位的消息,給苦戰已極的德軍帶來戰爭結束的盼頭,眾人心裡生出回家的渴望。福煦卻拼命抓住這最後的時機,組織一次再一次的衝鋒。保羅和戰友躍出戰壕沖去,霧氣彌漫的前方,不見對方軍隊,只見機關槍紅光閃爍,表示這一戰中最主要的殺人機器在高速運轉,他們的敵人,不是人,乃是它。現今俄烏戰場上,同樣不見敵人,只有遠程攻擊,無人機投彈,殺人更有效率。
不甘戰爭如此收場的德國福煦將軍,在停戰前15分鐘發起最後一輪進攻,他再次向戰士喊話,那語氣、那內容、那高昂的情緒表達,與三個月前保羅在學校被感動得熱血沸騰的講話何其相似?然而,此時的保羅,已經不再是之前那個急於赴戰的男孩了。他面如死灰地站在那裡,任聲音從耳邊飄過,無動於衷。這是保羅的成長嗎?還是保羅的倒退?
影片幾次出現收屍的場景。收屍的人踩在死者堆上,拉起一具扔下去,扒掉衣服,棄置一邊,像扔垃圾。血污的軍服打包,清洗修補再給後來的保羅這些新兵穿。保羅穿著這死人的舊軍服,在戰爭結束前15分鐘,衝向敵陣……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保羅沒有選擇,殺人與修補舊軍裝的女工所做的是一樣的,都是工作性的,職務性的。
影片中有一個線索是一條白色的帕子,是弗朗茨從一個法國女人那裡得到的,帶著法國女人的香氣;這帕子象徵著他們對生活的嚮往,在年輕的士兵中傳遞。保羅死的時候,手裡握的便是這帕子。他還不到19歲,還沒來得及戀愛,沒有親近過女性,這是他對人間最後的留戀。
一個娃娃臉的黃髮小兵被派去摘死者的銘牌(dogtag),小兵走到保羅面前,遲緩半晌,從他手裡抽出帕子,圍在自己脖子上。他忘了摘下保羅的銘牌,留下保羅如雕塑般坐在那裡—這意味著,保羅他並不是與一戰一起被世人遺忘的,當時他就被遺忘了,可憐無定河邊骨!
《西線無戰事》結束在一個空鏡頭上,高天、大地、遠處的山巒、墨色的樹林、流雲難以察覺中飄過,一切都彷彿凝固,如永世的山嶺。
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