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沒有甚麼東西是永恆的-評電影《一代宗師》
詩一般的鏡頭、舞一般的動作、散文一般的語言......這種觀眾所熟悉的王家衛電影的典型風格,在《一代宗師》獲得了更加淋漓盡致的展現,令整部電影美侖美奐,千回百轉,浮動著黯黯的惆悵與淒絕。王家衛以此片向民國武林投去最後一瞥深情的回眸,為千年傳承的武術與精神,留下一闋不絕如縷的長歌。
高手全都輸給時代
今年4月中旬的「香港電影金像獎」晚會上,這部王家衛以八年時間傾情打造的《一代宗師》狂奪12個獎項,在光華四射的典禮上一枝獨秀,一時口碑爆棚,轟動影壇。儘管在目前所放映的兩小時影片中,因過度剪裁使得影片人物的飽滿受到影響,劇情完整與情節銜接也有缺欠,但它仍是近年來難得一見製作精良的藝術片。王家衛許諾以後會有四小時片,只是,仍有待N年。
「一代宗師」其實也是「絕代宗師」,是武林在千百年歷史風雨的交響中所奏出的最後一個高音。《西廂記》裡張生擔心過的「文齊福不齊」,在這裡成為武林英豪的現實-時代變了,火炮、火槍、火車的社會裡,甚麼南拳北腿都是浮雲。所以,無論影片中葉問的詠春拳、宮二小姐的八卦掌、一線天的八極拳......這些宗師的門派傳承和命運交錯,高手間的人生跌宕和江湖恩仇,至終全都輸給了時代。時勢比人強啊!
雜揉中國武功哲學
王家衛以極其唯美的鏡頭,向這樣一個過去了的時代致意。影片開場便是一番先聲奪人的雨中搏戰,視覺效果甚至比歌舞片《雨中曲》更加華美絢麗;連雨滴都是抒情的,連水波都是傳神的,更不必說一招一式的姿態與動感了。帽沿下,葉問的眼神與嘴角流露的不是勇猛兇狠,而始終是敦和與堅穩。擊倒對手之後,葉問悠然轉身,款款遠去,既道出了葉問的個人精神,也暗示了武林的整體命運。
俗話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是武林,就一定要比個你高我低,勝者為王。就如葉問的話:「功夫,兩個字,一橫一豎,對的,站著;錯的,倒下。只有站著的才有資格說話。」於是,各路高手紛紛以武功說話。葉問說在金樓,馬三說在奉天,宮二說在車站。功夫高強者,方有話語權!
宮二和馬三決戰,各自亮出絕活,馬三再次使出「老猿掛印」,卻撞在馳出的火車上。宮寶森曾對馬三教導說:「老猿掛印回頭望,關隘不在掛印,而在回頭。」宮寶森自己把回頭的機會留給了馬三,馬三沒有回頭,或沒來得及回頭,直到仆倒雪地,面容方若有所動思,似悟出回頭之意,此時他已無話可說。掛印,是整整一部中國歷史的中心啊,回頭何易!《一代宗師》將中國武功與中國哲學雜揉,武術之間,辯證深邃。
千年道亡留聲嘆息
歷盡劫波的宮二選擇了不再說話,她讓宮家的一門武藝死在自己身上;以柔克剛的葉問選擇了繼續說話,在香港設壇施教,宏傳拳術,但時代大幕已換,在一個不再需要匹夫之勇的世界,武功,化作體育與娛樂。就像車站比武所隱喻的,火車還沒有出站,比武已然結束。武功,千年道亡,徒留一聲嘆息。在人看來,歷史的劃分,總是以能力、技術手段作標記。石器時代、鐵器時代、電氣時代、電腦時代......物力的更替帶動人世的變革,彼此淘汰,辭舊迎新,人文生活亦隨之變化,是為「文化」。這世上,沒有甚麼東西是永恆的,武功亦然。淘汰是殘酷的,一尊青銅鼎拍出千萬高價時,意味著它只剩下留在博物館裡的價值了;然而,在神眼裡,歷史的劃分,與物無關,歷史的焦點只在那道成肉身的年日,紀元以此劃分,無關其他。在神看來,真正有價值的惟有生命,屬靈的生命,那是活的,且將永遠活著,並不因時移世易而改變。變動不居的世上,惟有認識神,才能出死入生。不然,就只能活在世上的道理中,活在那叫人死的道理中。
武藝再高高不過天
影片中,最給力的話都是以絕然之態存於世上的宮二小姐說的。她說:「武藝再高高不過天,資質再厚厚不過地。」所以,她不在乎一門武功死於己身,在她看來,「武學千年,煙消雲散的事兒,見的還少嗎?憑甚麼宮家的就不能絕?」她雖生猶死,眼前的一切亦死,「人生無常,沒有甚麼可惜的。」她退還了葉問那枚代表愛情的鈕扣,孤獨死在異鄉,死在心死多年之後。她曾說:「拳不能只有眼前路,沒有身後身。」但她亦不知自己的身後身將在何處。如果說千年武功道亡是個悲涼的結局,那麼,尋不見身後身才是真正的悲劇。
時間有價,千年的傳承,功深厚,情也深厚,失之何堪,影片以至美的鏡頭寫出「夕陽無限好」,留下一片惋惜-「只是近黃昏」。王家衛以電影為詩,歌哭哀絕。
摩西曾作詩說:在神看來,「千年如已過的昨日,又如夜間的一更。」向人揭示人生的真相,原不是要叫人看到生命的殘酷,看到「我們度盡的年歲,好像一聲嘆息」,而是為求神指教人怎樣數算自己的日子,好叫我們得著智慧的心。明白此理的,眼目向神,將手所做的工交給神,願神堅立;不明白此理的,回顧前塵,傷絕於那一去不返的往昔,百轉千回,長恨綿綿。
影中人所不明的,願觀影人省悟自知。
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