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之遙有若天塹-評姜文的新片《一步之遙》
大陸著名熱門導演姜文砸下3億拍了個《一步之遙》,創下中國影片投資之最,原指望賺它20億,再創一個票房新高,不想上映後贏得的卻是惡評如潮。姜文這一步,竟是一腳踏空了!其實,這將是一部會載入中國電影史的優秀藝術片,其思想性尤其不乏獨到之見。
真榮耀與假榮耀隔著一步之遙
影片開幕,就是莎士比亞的名言"to be or not to be",無論對正在轉型的中國,還是對正在轉換身份的個人,都處在這個問題之下。影片的時代背景放在了清廷倒台後的民國初年,正是中國社會的轉型時期,與今日類似。社會的變革,讓一部分人敗落了,如前朝皇室貴族;也讓一部分人發跡了,如靠槍杆子起家的武大帥。在大浪淘沙的時局下,文化被撕裂、價值被重整、人心越發暴露無遺。
影片以武七的煩惱開始,他有錢有勢,獨缺的是榮耀-即一個New Money所不具備的:「面子」。他要把這個面子找回來,不論付出何等代價。怎麼找回面子?不靠過硬本領、不靠真正實力,來一場花拳繡腿的選美大賽,再加上忽悠人心的機變和算計,「成功」地讓自己的代表、代表自己立於世界之林。選美結束時的滿天焰火,肯定能喚起人們難忘今宵的回憶。
「榮耀」,在人類所有的精神追求中,是最深層的,也是終極性的。從蛇對夏娃說「你們便如神能知道善惡......」到彼拉多對耶穌說「你豈不知我有權柄......」「榮耀」初為人犯罪的誘因,後為罪人的自我炫耀,撒但誘人犯罪的整個過程中,都圍繞著人的覬覦「榮耀」之心。然而,竊得的榮耀不會長久,就像絢爛的焰火轉瞬即逝,馬走日、項飛田用金錢堆出的選美鬧劇,悄悄地向悲劇方向轉化了......
真理與謬論隔著一步之遙
選美「總統」完顏英,服鴉片過量死了,跟她在一起的馬走日成了嫌犯;現在輪到馬走日向武七的家庭求情了,因為權力姓「武」,權力屬於出身草莽的武大帥。無論是舊時代的遺民,還是新時代的文化人,都得向這新的當權者歸順。馬走日又能找甚麼別的出路呢?
馬走日當年的覃老師,正是武大帥夫人。這位校長出身,開口便是拉丁文和英文的知識精英,與完顏英的代理(即老鴇)鉤姐,都是受過現代教育的人,如今她們的所學全都淪為替腐朽權力和墮落文化服務的工具。鉤姐這個奇怪的名字,原本是"Swan Girl"-天鵝女孩,象徵純潔、優美、理想,但用中文讀出來,就變成了「豎彎鉤」,簡稱「鉤姐」,而她這個人,也從新潮學人成了專作齷齪勾當的角色。西學在中國落地生根後,開出的竟是罪惡之花。
代表文化和教育的覃老師,對馬走日丟下耐人尋味一句:「條條大路通茅房。」無論甚麼主義,甚麼理論,甚麼學說,在這裡都能變臭......推開一步來看,人類的任何主義、理論、學說,其實最後都不過通向茅房-真理之外,沒有真理。從人裡面出來的,都是污穢的。耶穌說:「惟獨出口的,是從心裡發出來的,這纔污穢人。因為從心裡發出來的、有惡念、兇殺、姦淫、苟合、偷盜、妄證、謗讟。」(馬太福音15:18-9)
在《一步之遙》中,「民主、和平......」這類「好詞」,哪一個不被污染得找不到原貌?一人一票選舉的花域總統,不是真民主,只有一副「民主」的外表;完顏英口中的「和平」,不是真和平,只是一句動人的演說;馬走日高呼的「歷史」,不是真歷史,只是虛空的一部分。人們打出種種美妙的名目,翻過底來,露出的是醜陋的一面。
事實與謊言隔著一步之遙
治家如治國,武大帥深知中國國情,知道在這樣的國裡,需要口號,需要合乎民心民意的口號,作為自己權力合理化的支撐。武大帥真的身體力行,他的家裡每日飯前合家必要齊唱:「我們知道就是知道,絕對不能裝......」他們歌唱時的嚴肅認真態度,更加強了這一幕的滑稽性。此際,讓人忍俊不禁之餘,想到「實事求是」的說法。
馬走日到底該不該殺?主張尋求正義的武六要找出真相,不可冤屈無辜者,但所有辦案的人考慮的卻只有利害關係。大帥曾心有所疑地向兒子武七問道:「馬走日到底殺沒殺人?」武七的回答一針見血:「這很重要嗎?!重要的是如果我們槍斃了他,各方政治力量怎麼看、媒體會怎麼看、人民會怎麼想......」馬走日當真成了棋盤上的一枚棋子,隨時可以用來棄馬保帥的。
王天王在上海街頭演出的文明戲《槍斃馬走日》,硬是將馬走日演成了謀財害命者,從而煽動起洶洶民意,造成一股「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的強烈政治氣氛。事已至此,馬走日殺沒殺人,都是死路一條了。「輿論殺人」,於此可見一斑,而群情激憤的無理性,也顯出大眾最易於被操縱利用。所以,這位媚上惑眾的戲子才被稱為「王天王」,他象徵著社會文化的強大權力,他是無冕之王。影片裡有一場逼馬走日在《槍斃馬走日》的戲裡自己演自己的戲中戲,馬走日被戴上封住嘴巴的面具,隱喻落難之人喪失話語權的無奈處境,令人動容。
生與死隔著一步之遙
慈禧太后曾問馬走日,這大清可怎麼辦?馬走日給出的生路是-絞辮子。只是一頓酒後,「民國了」,辮子是絞了,可「自己絞的跟被逼著絞的,是一回事嗎」?這一步之遙,對大清就是從生到死了;而對馬走日來說,他一直就處在"to be"和"not to be"之間,用他自己的話來講,就是「這麼著,還是那麼著?」這問題到了上海(喻指中國),就成了「我們的問題」(百年來,有識之士一直在追問中國夢何去何從?近來當政者不也有「既不走封閉僵化的老路、也不走改旗易幟的邪路」的說法?)而這個問題,其實最終是他自己的問題。只是馬走日這裡加上了另一個不解的疑問:這問題「甚麼時候」變成了我的問題呢?
馬走日死也沒明白,那些國家的、民族的、社會的、文化的......之類宏大概念,本質上都是空洞的,只有個體生命的問題才是真實的。對他馬走日而言,要不要被完顏英愛上、要不要愛上武六,這才是切身的具體問題,才是真的。可惜,在他還沒有弄明白的時候,完顏英死了,武六與他亡命天涯,生死難論。這個曾因撒謊被武六踢斷過兩條腿的馬走日,為保護武六再撒了一個謊,聲稱自己綁架了武六(為叫武六與自己這個「殺人犯」脫離關係)。馬走日走出風車迎向死亡之前,對武六說的最後一句話實在意味深長:「你為甚麼要醒過來呢?你假裝昏過去不就甚麼事兒都沒了嗎?」
「假裝昏過去」地過一生啊,這是在所有出路都只通向茅房的世上,人能活下去的唯一指望。生死之間這一步之遙,權當一場昏睡吧!作為一個野心勃勃的導演,姜文在這部電影裡投放了太多的追求,無論是對歷史、現實、文化、政治的戲仿、諷刺、批判、暗喻,還是對電影藝術形式本身的探索、追求,都極為可觀。相對於張藝謀的《歸來》《山楂樹》等片,《一步之遙》可視為中國影片走出單純敘事的舊路,開始以電影語言來表達其思想、美學、哲學追求的力作。它讓電影回歸電影,而不再是影像版故事。當然,此片確實是過於飽滿了一點,難免讓觀眾「暈菜」。特別是當下,《一步之遙》與其受眾之間,也隔著一步之遙。不奇怪啊,在《心花路放》《小時代》《分手大師》這些爛片能拿下巨額票房的今天,高品質的《一步之遙》豈可與之同日而語呢?
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