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人的痛苦:我到底是誰?
《鳥人》(Birdman)影片在今年奧斯卡晚會上無比醒目,不僅榮登「最佳影片獎」,並且囊括最佳導演等多項大獎,成為今年奧斯卡的大贏家。同時,這部影片還奪得了金獅獎、金球獎等多項國際電影大獎,並被譽為年度十大佳片。《鳥人》何以如此備受矚目?
鳥人與自我的矛盾中
渴望像鳥兒一樣自由飛翔,幾乎是所有人心底所存的兒童式夢想,要不,《飛鳥俠》一類影片怎能那麼引人入勝呢?就連拒絕再飾演《飛鳥俠4》並因此困頓多年的里根(Riggen),20多年來仍然一直走不出「飛鳥俠」的陰影,最終,他如病房的窗前鳥兒一般消失了,真像泰戈爾的詩所言,「天空沒有痕跡,鳥兒已經飛過。」
「鳥」是對「人」存在方式的超越。沒有人比里根更糾結於鳥人與自我的矛盾掙扎中,因為他曾經飛翔過、輝煌過,曾經。
影片開始,是里根對著窗戶懸坐於空中的背影,他心裡的聲音在骯臟零亂的小屋裡回蕩:「我們為何淪落至此?我們不屬於這個糞坑......」里根回過身來,坐到化妝鏡前,這個動作明白地顯示無論他內心多麼渴望飛翔,現實中的他,只屬於這個又破又亂的地方。
鏡子映出了他蒼老多皺的臉,也映出了他當年在《飛鳥俠》海報裡的英姿。20年來,他因為痛恨「飛鳥俠」這類淺薄的好萊塢電影,來到遠在東岸的紐約百老匯搞舞台劇,他借錢賣房、傾其所有,只為做個真正的藝術家!然而與此同時,其他藝術家正紛紛扎堆擠進他所唾棄的高票房影片,披上斗篷,變身某俠,火得一塌糊塗。里根不屑地說:「十幾億屎一樣的東西,又怎麼樣?」話雖如此,面對別人的大紅大紫,和自己被觀眾遺忘,他不能全然無動於衷。里根唯一的安慰是對自己說:「我們是真正的演員。」
活在意念與現實之間
里根內心被重重矛盾撕扯:他竭力想證明自己的藝術成就,但他女兒毫不留情地痛斥那不過是60年前的舊貨,是給閒得無處吃點心和喝咖啡的老白人看的東西;他想讓人們看到他的價值、他作品的價值;但女兒告訴他:「誰在乎你?世界上每天都有新東西在出現,而你卻在消失!」連那位在戲劇界有舉足輕重影響力的劇評家,對他的戲看都沒看,就決定給他一個差評來徹底毀掉他的戲。在這樣不斷跌落失敗的過程中,唯一再次喚起公眾對他關注的事件,竟是一陣風把他鎖在門外,他不得不只穿一條短褲,狼狽地走過人流湧動的時代廣場,這段視頻給人傳到網上,不到一小時就達35萬的點擊量,讓他成為熱門話題......
里根像精神分裂者般,活在意念與現實之間--想像中的他,具有飛鳥俠的超能力,現實中的他,卻處處碰壁。運作資金、演員搭配都是問題。他所否定的飛鳥俠,一直盤踞在他心裡,讓他戀慕那樣的情形,只消一伸手指,物品移動、燈泡炸碎,甚至汽車燃爆、飛機墜毀,他可以自由飛升,君臨於紐約上空......最後,他緩緩降落,走進劇院......但是,從後面急急追來的計程車司機戳破了他的幻境:「嗨!先生,你還沒付賬!」
想做任何人但不是我
甚麼才是真實?哪一個是自己眼裡真實的自己?是醉倒後睡在垃圾堆上的那個里根?還是在紐約高樓頂上,想像自己可以拯救世界的里根?哪一個是別人眼裡真實的自己?是舞台上,博得滿場掌聲的藝術家?還是他內心高叫「你是上帝!......你是鳥人!」之時,人卻以為要自殺的他?那個男人忙忙地問他勸他:「要不要替你打電話叫甚麼人?你知道去哪兒嗎?」
「你知道去哪兒嗎?」里根無從回答。他覺得他的藝術生涯完蛋了,他的戲首演一定會失敗,那個卑鄙的女劇評家已經判他死刑了。站在舞台上,他舉起真槍,指著戲中偷情的男女,道出與其說是台詞,不如說是他真實的內心吶喊:「我想成為任何一個人,但不是我......我......我......甚至不存在......」絕望的里根用真槍朝自己開槍,轟掉了自己的鼻子,他的心死了。
想不到的是,女劇評家為他血濺舞台而感動,給了他最高的評價;報紙把他評為「風雲人物」,記者爭相採訪;世界各地的人們在公園點燭為他祈禱......哦,成功與失敗、生與死,在里根面前如此荒誕地呈現。
世上的真實毫無意義
躺在病床上,做完手術的里根臉上,蒙著厚厚的紗布,看上去更像一個「鳥人」,他夢想了一輩子的東西,掌聲、鮮花、名譽、榮耀,現在都有了,都到手了,可是,在它們全都到手的時候,里根比任何時候都更看清這一切的虛空。終於,他把這些從世界上贏得的東西,都留在世界上,自己卻從世界中消失了。世上的真實原來毫無意義。
在里根悲壯的奮鬥裡,在里根與現實的重重矛盾中,以及在里根千瘡百孔的生活裡,影片透過劇場後台的狹小空間,卻向觀眾展示了廣闊的當代社會文化環境:藝術走向平庸化,奇幻類動作片成為電影主流;互聯網在迅速改變世界,博客、推特、臉書重塑文化形態,改變信息傳播的方式和速度;離婚、吸毒、婚外情,也越來越像家常便飯;性關係日益與婚姻與生育分離,誰知世界是在前進還是在墮落?
鏡頭逼壓信息量豐富
影片開頭,黑暗的銀幕上不斷打出破碎的文字:「找到你想要的了嗎? 」「找到了。」「你想要什麼?」「成為被愛的人,在地球上感受被愛。」這些文字以碎片方式斷續顯出,道出了人心底的被窒息的渴望,是的,「成為被愛的人,在地球上感受被愛」,不是那種「讓世界充滿愛」的空話,而是活生生的,具體可感的,是能夠看見,能夠摸到,能真實擁有的愛!
可是,這愛在哪裡?誰能給出?沒有愛的人生,剩下的是甚麼?里根作為一個暴戾的丈夫、失敗的父親、無情的男友,他自編、自導、自演的舞台劇卻是《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甚麼》。渴望愛又不會愛,是里根的問題,也是每個人的問題。里根竭力想尋找答案,可戲裡戲外,都找不到!
影片從始至終仿佛被囚禁在牢獄中,幾乎沒有一個開闊的鏡頭,即使是里根抬頭仰望,也只能看見高樓封閉下的一角天空,幾隻鳥兒蚊子般盤旋。然而,恰恰由於這種極度逼壓的鏡頭,卻蘊含著豐富的信息,再加上不可思議的超長鏡頭無縫剪接,使得電影極具風格,好評如潮。
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