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華:以禁忌為底色 以憶夢為光澤—評馮小剛的最新電影《芳華》
這部憑口碑、憑票房、憑熱淚、賃人們心中久久不息的感動,引起幾代人議論紛紜的電影,在2017年底形成了最醒目的文化現象。因此,《芳華》是不能不說的。
老一代人追懷青春時代
影片以一個長鏡頭告終,定格在何小萍靠著劉峰的肩,二人並坐在80年代雲南邊陲火車小站簡陋的長椅上。畫外音把時間直接拖拽到了2016年,「……一代人芳華已逝……原諒我不願讓你們看到我們老去的樣子……」至此,觀眾知道,影片中兩個多小時色彩鮮亮的場景,全都是回憶中的影像,是已然沉埋於時間的前塵往事,是正在老去的一代人追懷他們的青春時代。此際,韓紅淒愴的歌聲響起,「世上有朵美麗的花,那是青春吐芳華……」引滿場淚奔。這部影片,可以說是導演馮小剛為他們這批在文革歲月中,度過芳華歲月的一代人譜寫的「致青春」,放映給今天形形色色的觀眾看。劇中的故事與當下之間,隔著中國歷史上翻天覆地變化的三、四十年,這個有如深壑的時間差,無形中構成了觀影效果。它們之間的差異與連繫,前因與後果,都影響著觀眾的情緒與思索、陌生與共鳴……影片留給人印象最強烈的,莫過於文工團女演員們煥發著濃郁青春氣息的舞蹈,一隊十幾歲的活潑女孩,背心短褲,簡裝上場,整齊地抬腿轉身舉手投足,她們光潔的頸項,挺拔的身姿,在洒落一地陽光的禮堂中,燦爛動人。這,就是影片《芳華》的核心所在,這就是導演馮小剛一直期望拍出的永難忘懷的回憶。為此,馮導曾一氣拍下影片所涉四個舞蹈的全程,剪片階段不得不捨去一些鏡頭時,馮導幾番不忍,扼腕嘆息。
革命革不掉的女性之美
五十年代出生的馮小剛輩,他們的年輕時代正值殘酷無情的文革時期,除了軍人身著綠軍裝外,幾乎是全國上下一片藍。革命要求統一,革命要求抹去一切可以顯出風格的特殊性。思想一致的外在表達,就是服裝的無差別—甚至男女差別都很小:全都是肥大醜陋的衣褲。因此,文藝女兵單是腰間皮帶一扎,顯出身材,顯出那個時代依稀僅見的生命之美,便格外令人難忘。美是上帝賦予人的禮物,愛美是人的天性。《聖經》中,亞伯拉罕的妻子撒拉,以撒的妻子利百加都以美貌著稱。女性之美,豈是革命可以革掉的?因之,在那個視「美」為罪的時代,馮導心心念念的全是這些美麗瞬間,幾十年不滅。電影中用了許多鏡頭,表現女孩子們的青春之美,何小萍如飢似渴地沐浴,雙手高舉伸向不斷噴淋的水流;蕭穗子騰身跳起躍入水池、與同伴在清亮的水中游泳……美得是如此濕濕漉漉、鮮艷欲滴。沒有文革肅煞的政治氣氛作底色,如何顯出這般芳華照人?如今,在後革命時代,美的禁忌早已被徹底打破,取而代之的是各出新裁、百態千姿。人們對外在形象關切到無以復加之地步,追求名牌以顯示身份,追求標新立異來顯示存在,過度修飾、包裝、模仿、造作去追趕時尚,吸引關注;以至拍片前選幾個樸素純真的女演員,需要海選幾千人。當他們透過影片回望幾十年前的年輕生命,他們不禁震撼於何小萍們的天然之美,全無矯飾,素面朝天,清麗脫俗。一代人在不承認美的年代,記住了美;另一代人則在五色令人盲的迷亂中,看見原生態的美。影片讓他們同感於青春生命之美好,理由卻是如此相反相成:天然之美,因稀缺而寶貴。
標兵的善良贏不得尊敬
比天然之美而稀缺的,可以說是善良了。片中男主人公劉峰,是活在文工團裡的雷鋒,放在今天,該叫「暖男」。他心地善良,友愛無私。他帶何小萍進軍營前關照她不要提生父,他為她在「出身」一欄裡填了繼父的身份「革幹」(革命幹部的簡稱),以便她能順利入伍。戰友結婚急需,他以自己的木匠手藝,趕時間打出一對紅沙發,替戰友省下一筆錢財;甚至炊事班的豬跑了,都喊他去幫助追,劉峰幾乎幫助過周圍的每一位。儘管他多次被評為「學雷鋒標兵」,但他做好事並不為此,乃是出於善良。然而,在那個全國全軍學雷鋒的熱潮中,他的善良,從未為他贏得尊敬。來自破碎家庭的何小萍,在家中得不到溫暖,深念繫獄的生父。她憑藉特殊的舞蹈才華,被特招參軍,期望「總不會有人欺負解放軍吧」而不再受氣;卻不知從她進入文工團的頭一天起,她就成為眾人的笑話。偷借軍裝照相事件,以及後來她刻苦練功導致滿身汗味,一再讓她成為眾矢之的。何小萍的無力反抗,助長了眾人肆意欺凌的態度。排練時充當男舞伴的朱克當場拒絕與她搭配,嫌棄她身上有味;眾目之下,何小萍受傷之深,不言而喻。在人群的哄笑中,唯有因腰傷改行作舞台助理的劉峰站出來,願意為她伴舞。劉峰與何小萍,一個善良者、一個卑賤者,因此聯在一起,他們在文工團的群體中,都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文革時代的「無性文化」
「觸摸事件」讓劉峰在一夜間由標兵跌落成敗類。他暗慕林丁丁多年,一次衝動之下的表白擁抱之舉,遭到「流氓」處分!劉峰被開除出文工團,發配到偏遠艱苦的伐木連,滿團曾受他恩惠的戰友,除何小萍之外無人伸出援手,真應了北島的詩句,「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觸摸」一節,典型表現了文革時代特有的「無性文化」。人類社會的所謂「革命」,無不帶有反人性特徵。文革十年,八億人民只有八個「樣板戲」可看,其中的主角無一不是單身男女,即使已婚的阿慶嫂,丈夫也不能出現。革命所追求的共同理念與男女之情的私人性質之間,針鋒相對,性愛當然被嚴禁。試看太平天國裡鐵的紀律:夫妻都必須分別住在「男營」「女營」,革命叫性愛走開。近年來,「性解放」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婚前性行為、未婚同居、墮胎、婚外情、當小三、包二奶……早已司空見慣,反觀劉峰當年之罪,豈不倍覺荒誕?當國內女大學生在網絡上,一本正經地討論「賣身與戀愛」到底哪一樣更具優化效益時,隔著時空看禁慾時代的愛與罰,何啻隔世?
生命芳華不在青春長存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此岸遙望彼岸,在差異中照見今天的自由與缺乏,擁有與失落……馮小剛帶著他的反思與追懷、迷惘與矛盾,拍出《芳華》,拍出當年被壓抑的青春之美與愛情之殤,他故意一筆抹掉他們的現在,亦抹掉中間的幾十年,好讓鏡頭留住芳華,為青春保鮮。影院裡的一片啜泣,是馮小剛無盡感慨的回應。《聖經》說:「因為凡有血氣的,盡都如草,他的美榮,都像草上的花。草必枯乾,花必凋謝。」(彼得前書1章24節)捂住鏡頭蓋子,並不能捂住時間的流逝,馮小剛假裝活在夢中,自以為有「情懷」,他不知道,生命的芳華,原是另一種樣子,並不在乎青春長存美顏永駐。保羅坦然說道:「所以我們不喪膽,外體雖然毀壞,內心卻一天新似一天。」(哥林多後書4章16節)這兩節經文,真正揭示了生命本質中的因果關係。只是奧秘不在這世上,乃在十字架上。
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