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的真正主角:病與死-評電影《我不是藥神》
這部無論如何從思想性、藝術性、人物塑造、電影語言表達等方面,都談不上特別突出的影片,卻成了轟動一時的「現象級」作品,以驚人的30億票房稱霸今年中國影壇,不能不說,背後的原因十分耐人尋味-它擊中了人們生命中最脆弱、最疼痛的地方:病與死。
「走私假藥事件」中的主角
《我不是藥神》圍繞慢性粒細胞白血病與控制病情的特效藥物格列寧的供求矛盾展開,一方是離了藥品無法生存的血癌病人,一方是只能通過非法走私獲得的廉價救命藥,影片透過二者的尖銳衝突,暴露了當下中國的諸多社會現實問題,凸顯出渺小的個人,處於體制尚不完善的轉型過渡時期的無助與無力。主人公程勇本來與這一切全不相干,只因他售賣帶點色情意味的印度神油而被捲入進來,不經意間成為事件的中心。
程勇是個小店主,生意半死不活,老爸有病,老婆改嫁,交不起房租以至店鋪都被鎖了,處處難堪。戴著三層口罩的血癌病人呂受益找到他,請他這個賣印度貨的人,幫助進些便宜的印度藥。有人想活命,有人要掙錢,故事在這裡找到起點。於是,程勇在"Garbage"的歌聲中,降落在到處都是垃圾、貧民窟的印度,買到了沒有中國銷售權的仿製藥格列寧,再通過走私船運入中國。由此,程勇不期然成了「走私假藥事件」中的主角,也成了病人與藥物之間的紐帶,許多病人依靠他弄來的藥物維持生存。他不是藥神,但他的藥使病人的生命得以延續,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對於病人像神一樣的存在。人們歷來所拜的,不就是這樣的人物嗎?
死啊你的毒鉤在哪裡
「人命關天!」這是中國文化中絕對的政治正確。在這一視角之下,警方稽查違法走私藥,西方廠商追究侵犯專利保護行為,都無法成為理直氣壯的正當理由。影片以病人厚厚的口罩、無助的眼神、清創時的哀嚎、悲淒的苦境,將觀眾堅定地拉到了病人一邊,那久病的老婆婆對員警曹斌所說的話,拷問人心:「難道你就能保證你這一輩子就不得病嗎?」
揭開此片的表像,你會看到「病與死」才是《我不是藥神》一片真正的主角,片中全部內容都圍繞著這個主題旋轉。「病與死」的背後,是中國人的生命觀:好死不如賴活著。活著的代價、活著的機會、活著的艱難、活不下去的絕望、死亡的陰影......在在牽動觀者的神經,令人感同身受。在「病與死」面前,每一個人都被打回原形,無論富有還是顯貴,全淪為弱勢群體,你以為你是誰?藥品昂貴,離家出走的青年「黃毛」不得已搶藥;獨自撫養患病女兒的少婦思慧,不得已去跳鋼管舞、賣淫;白髮蒼蒼的老婆婆泣訴:「房子吃沒了,家人被我吃垮了」。真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影片中的無良假藥商藉機欺騙病人發財,程勇私售無證藥品面臨坐牢風險,都不過是對「病與死」所作出的負面或正面的反應而已。老婆婆拉著員警曹斌的雙手,哀求「我不想死,我想活著......」一語,顫動在整個影院,顫動在每個人心裡。「死啊,你得勝的權勢在哪裡?死啊,你的毒鉤在哪裡?」
影片不敢回答「死」的問題
影片不敢回答死的問題,只能圍繞著「病」與「藥」進行糾纏。一向談吐卑微,面露討好笑容的呂受益,在印度藥斷供之後,病情惡化,程勇不敢面對呂受益妻子悲戚的眼神......他停止冒險購進印度藥引致呂受益的死亡,震撼了他的內心,使他無比自責,這促成他豁出一切重操舊業,購進低價印度仿製藥救人性命,在這個基礎上,影片完成了程勇從賺錢到救助他人的自我救贖。人道主義,是當代文化最無懈可擊的立足點。
影片最後安排了一個良好的結局。治癌藥物納入醫保體系,賣無證藥品的程勇被判刑後,又得以提前開釋,國家與個人皆大歡喜,從而在既不違背智慧財產權,又可以拯救病人上兩全其美,形成喜劇性敘述閉環。電影的最後鏡頭是,出獄的程勇所乘的汽車在陽光下遠行,故事的終點,矛盾似乎都圓滿解決了......
死亡和太陽一樣不可直視
可是,病雖可緩解,死亡呢?對此片的真正主角「病與死」,聰明的導演進行分別處理,以病的暫時受控遮掩不可言說的死亡。病與死,一被彰顯,一被屏閉。
影片中虛構了一個承包笑點的滑稽角色,是個不倫不類的神職人員,因導演對基督教的無知,混淆了神父與牧師的差別,讓這個人物頗有點四不像。他甚至違背常識地,用英語對中國信眾讀經講道,電影中,他外表善良懦弱,一直被程勇支使得團團轉,從不對人傳一句福音,只關心此世的健康與平安。這個人物的設置,顯出影片所代表的世俗文化,對基督信仰一向的排斥與嘲弄態度。
電影的態度是面向世界的,電影給出的拯救之途,也不過是此生此世,活在當下。病人、藥商、員警、牧師、小販、屠夫......全都只關心眼下的日子,一齊向死亡背過臉去。他們只能如此,因為「死亡和太陽一樣不可直視」(周國平語)。
片中主題歌反復唱道:「跌入灰暗墜入深淵/沾滿泥土的臉/沒有神的光環/握緊手中的平凡」。歌曲仿佛在自我催眠,以堅定的無神文化精神,表達貌似樂觀的生命態度,仿佛人在此岸也可以安身立命。殊不知,沒有真正的福音,何來真正的平安?
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