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的靈魂—評電影《隱秘的生活》(之一)
極少拍片的著名大導演泰倫斯•馬利克,向二戰80周年傾情奉獻這部傳記片,只為紀念大時代裡的一位小人物—名叫弗蘭茨的普通奧地利農民。老導演以極為克制的態度,以極具風格的攝影方式,將所有瘋狂轟炸、斷垣殘壁、子彈紛飛、鮮血淋漓的場景一概抹去,以緩慢的節奏,徐徐跟進的鏡頭,讓觀眾的心緩緩地沉下去,沉下去,然後去感知影片人物所感知的,去體會去思考眼前所發生的事件,從而帶進不斷深入的追問。
山原、河流、草場、農田散落在村旁的古老木屋,矗立在藍天綠野中的白色小教堂……一切都完美如畫,安祥靜止,彷彿亙古如斯。年輕的農民弗蘭茨和妻子芳妮就生活在這片土地上,辛勤勞作,甘之如飴。他們總是如初戀一樣彼此深愛,三個幼女如小鳥一般飛翔環繞,多麼溫馨幸福,如果……如果沒有戰爭。
戰爭還是來了。更可怕的是,戰爭改變的不僅僅是生活。
晚間他們集體觀看德軍作戰紀錄片,也是軍訓的一部分。殘酷的戰爭場景代表了德軍的勝利,銀幕之下,所有人都在鼓掌,唯有弗蘭茨一動也不動。他開始置疑這場戰爭,置疑當時不可一世的偉大領袖希特勒。他問道:「我們的國家究竟發生了甚麼?我們深愛的這片土地究竟發生了甚麼?」
一個對自己所處的時代進行置疑的人,遲早會遇上麻煩—除非他向現實妥協。妥協是一個人向世界規則與權力服軟,越來越與世界和諧相處的態度。弗蘭茨只是個樸素的農民,卻有堅定不移的信念。不可殺人、不可對神以外的人或物敬拜,這是必須堅守的。
軍訓回村後,弗蘭茨找過鎮長,找過神父,一直找到主教大人,他希望從這些眾民所仰望的政府官員、神職人員那裡,得到更好更正確的答案。但是,鎮長是個納粹狂熱分子,神父和主教都在希特勒對宗教的壓迫下嚇破了膽(已經有牧師被送去集中營了)。他去見主教的時候,主教正在講道:「無論鐵錘怎樣擊打,鐵砧也不必反抗,鐵砧會比鐵錘更長久。當作品最終得以成形,不僅因為鐵錘,也因為鐵砧……」多好的比喻,寓意何深,弗蘭茨聽進去了;而當他面見主教,聽到的卻是空洞搪塞之詞。之前那麼好的教導,對主教自己來說,只不過是一篇道理。
弗蘭茨絕不改變。這是二戰時期的納粹德國啊!整個國家都被「一個領袖,一個意志」整合成一體,成為一架巨大的機器,小小個人在其強力面前,可以瞬間被輾成齏粉。
多少次,他被問道:「你這樣的犧牲有意義嗎?你能改變事情的進程嗎?誰會注意、誰會知道、誰會記得你的忠貞?」問的人所講的話,聽上去完全合情合理。你看,天下芸芸眾生,不都順從了嗎?只是,來自阿爾卑斯山聖拉黛貢德村的弗蘭茨,他的生命根本就處在不同的維度,他遵從更高的原則,他從沒關心過誰會紀念他對信仰的堅守;甚至,他都沒覺得這算甚麼「堅守」,在他看來,難道不應該這樣嗎?對弗蘭茨而言,不去殺人,不向希特勒效忠,這是靈魂的「常識」,是該做的。
戴鐐深牢,屢遭毆打,影片畫外音傳達出他的心聲:「主是我的牧者,他使我躺臥在青草地上,領我在可安歇的水邊……」
到了1944年,人人都意識到戰爭持續不下去了。律師最後一次勸他:「以後不會再有逼著你做違背你信仰的事了。上帝不在乎你說的,只在乎你心裡想的。那就宣個誓,然後你怎麼想都行。」這道理,聽上去合乎邏輯吧!
此時此刻,從聖拉黛貢德趕來探監的芳妮,望著丈夫弗蘭茨堅定地說:「無論你做甚麼,無論會發生甚麼,我和你同在,去做正確的事。」
片尾以艾略特的一段話作為題記:「世間之善不斷增長,依賴於微不足道的人與事,且你我的遭遇之所以不致悲慘,一半要歸功那些忠誠地活在隱秘人生裡,安息在無人憑弔的墳墓裡的人們。」借此言,老導演托出他的歷史觀與價值取向:轟轟烈烈的二戰,無數政治家軍事家輪番出入的歷史,若從一個更高的視角來看,真正的偉大之人,是弗蘭茨這樣的人。《希伯來書》稱他們是「世界不配有的」,主耶穌則稱他們是「世界的光」。
再翻看片頭法西斯紀錄片《意志的勝利》,頗覺反諷:到底誰的意志最後勝利了?
電影之名取自《歌羅西書》三章三節:「因為你們已經死了,你們的生命與基督一同藏在神裡面。」
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