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戲、北平、阿Q精神——重讀魯迅先生100年前的《吶喊》文集(四)
號角月報加拿大版 二零二四年二月
《社戲》 帶著鄉音和鄉愁
上期提到《社戲》,魯迅在小說中講到他對於京戲並無興趣,而是回憶起十一、二歲時在家鄉的一個晚上,看紹興社戲時難忘的感覺。小朋友們坐著小船,許多小船在河中排開,看岸上一片空地上演戲,遠處的臺上唱戲聲和翻筋斗的演員,中間有作者喜歡的戲段,還有熟悉的鄉音,「戲臺在燈火光中……又縹緲得像一座仙山樓閣,滿被紅霞罩著了。」這種感受也不是純藝術性的了,而是帶著鄉音和鄉愁,魯迅先生始終對於故鄉有深深的依戀和深情。最近看一個採訪小說家麥加的節目,他的新小說《人生海海》,就是關於故鄉的探尋和再認識,筆者很受感動。魯迅先生對於坐船的經歷有美妙的記憶,「兩岸的豆麥和河底的水草所發散出來的清香,夾雜在水氣中撲面的吹來……」這讓人想起喬老爺子寫的歌詞:「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就談論中國文化的人來說,有無這樣對華夏土地的情感,在愛和目的上是極不相同的。《一件小事》 衣袍下面的「小」
《呐喊》中有作者描寫在京城北平生活的幾篇小品。《一件小事》短而感人,一個北風凜冽的冬天日,拉著作者的一個人力車夫,車把帶著一個橫截過來的「花白頭髮,衣服都很破爛」的老女人,責任不在車夫,女人看來也沒有受傷,車夫卻扶起她,毫不猶豫地帶她去了附近的巡警所。作者最先是責怪車夫沒事找事,自討苦吃,但看著車夫滿身灰塵的背影,他頓時感覺自己皮衣袍下面的「小」。六年在京城中的「國家大事」都沒有在心中留下甚麼痕跡,自己壞脾氣卻見長,而這件小事讓自己從看不起人的壞脾氣中拉開了,也看清了「文治武力」、「子曰詩雲」背後的自私和利己主義。魯迅在精神上是草根性的,對平民和小人物的品格欣賞且尊重,這既大不同於勞心者治人的精神,也洞悉知識份子往往自視清高,實則常帶著精緻利己主義的「小」,這「小」和耶穌所講的「施比受更為有福」的愛相差太遠。
《端午節》 安分守己的哲學
《端午節》中的方玄綽在北平一家高等學校教書,又在政府中有兼職的職位,他對於社會上發生的公義是非,總是愛以「差不多」的想法來塗抹是非,宣講安分守己的人生哲學。後來在自己的家庭基本收入都受到政府政策的影響時,才開始抱怨,還有就是無奈地看看胡適的《嘗試集》罷了。劉家昌寫:「不到最後的關頭絕不輕言戰鬥」,這和魯迅的思想是大相徑庭的。《頭髮的故事》 在近史留下傷痕
《頭髮的故事》中寫某年北平的雙十節,一位N先生在「我 」面前長篇大論剪辮子的事情,發出了驚人的評論:「阿,造物的皮鞭沒有到中國人的脊樑上時,中國便永遠是這一樣的中國,決不肯自己改變一支毫毛!」傳統文化中的瑕疵在近代歷史中留下的傷痕,是真實而痛切的。《兔和貓》 作者從小愛虐貓
另外兩則北平故事是《兔和貓》和《鴨的喜劇》。前者描述隔壁三太太買了白兔,養在家中,給大家(特別是孩子們)帶來新鮮感和許多樂趣,母兔子生了小兔子,大家對牠們保護有加,然而家裡的黑貓總是打牠們的主意,而且咬死了兔子。作者從小就愛虐貓,覺得牠太吵鬧,現在「師出有名」了,認為自己也許是在幫造物的忙,甚至還瞥了一眼氰酸鉀瓶子。魯迅那個時代,無論是新文化的主要人物,還是兩大政黨的前後領袖,都受到進化論「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思想影響,他們認為它是先進的,是可以幫助帶來革命性變化的,生物之間的高低食物鏈關係,就是這思想的反映。不過在後面的文章中,魯迅又對俄國盲人詩人愛羅先珂的熱愛自然,對小動物、小鴨子的情感和行動有了感動。中間一些描述,竟有些環境主義的影子呢!《阿Q正傳》 國人精神勝利法
如果說《狂人日記》是批判傳統禮教思想的前鋒和大綱,則《阿Q正傳》是揭露其對國民性毒害的中鋒和深刻洞見,是批判的高峰,這種毒就是國人的精神勝利法。阿Q的口語:「我們先前─比你闊的多啦!你算是甚麼東西!」這是對於文化抱殘守缺者精神特徵的諷刺。阿Q既愚昧落後,又無上進努力心,這就當然難免挨打,但他被打後,會想:「我總算被兒子打了!」他心裡又平衡了,得勝了。他又是一個欺軟怕硬的主角,在趙太爺、假洋鬼子、長衫人物等有權有勢的人面前膝蓋酥軟,但在欺負和佔小尼姑的便宜上,又有勁得很。自卑和自傲,奴性和精神勝利法,構成了他人格的根本,對於這個人物的評論不勝枚舉;對以如此人物來批評國民性,也有人大不以為然。其實,精神勝利法在今天的國人精神中,依然頑強地存在著,最明顯有兩類:一類是明明還落後,或吃了別人的虧,卻非要掩飾成自家的某種勝利,可笑可悲;另類是精神中有一根洋辮子,不分好賴,看「國貨」皆不順眼,總是沉迷於用別人的上馬,來比自家的中馬和下馬的自虐精神遊戲,這也是太可憐。
權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