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舊山河,朝天闕—評張藝謀的新片《滿江紅》
號角月報加拿大版 二零二三年四月
變出了45億的驚人票房
國師張藝謀又推出新作了。這一次,他拍的是一部古裝片,更準確地說應該叫「裝古片」,因為這部電影雖然借了岳飛死後四年,秦檜率兵與金國會談為外殼,裡面的故事可多半屬「穿越」加「架空」,就像張藝謀以往的《紅高粱》、《大紅燈籠高高掛》、《黃金甲》等片子一樣,無論是史實,還是民俗,多是張藝謀的杜撰。用喜劇的滑稽效果來表達悲壯的愛國題材,這也算是張藝謀想出的一謀了。當你把這部漫長的、將近三個小時的電影看完,你也許能明白,喜劇也罷,悲壯也罷,都是操作;張導是沖著賀歲片這個檔期去的,或者直接說,是沖著票房去的。憑著張導馳騁影壇幾十年練就的手腕,再憑著國師操辦北京奧運、杭州G20等大型活動的才幹,果然一番拳腳之後,變出了45億的驚人票房!
然而,這麼大出風頭的一部影片,搜遍全網,卻連一篇像樣的影評都翻不出來。無論是讚的,還是罵的,都好像無從置喙,實在難找到可評之點。那麼,本文在此就說說這片子何以風行一時吧?
影片裡不曾出現的岳飛
張藝謀選擇《滿江紅》作影片之名,本身就是一個策劃。藉這片名把岳飛以符號化的形式帶出來,作為影片裡面不曾出現的主角。就如好萊塢著名影片《蝴蝶夢》裡的「麗蓓嘉」一樣,她雖並未現身,但卻處處存在於影片之中,左右影片的情節,左右每個人物的命運。岳飛在中國早已家喻戶曉,是名垂青史的正面人物,其代表作《滿江紅》一詞,一直是中學教科書裡的課文,到了幾乎人人熟悉的程度;這樣強大的民意基礎,是可以直接轉化為票房基礎的。「岳飛」一名,意味了堅不可摧的正義性,應合那句話「撼山易,撼岳家軍難。」每一個觀眾,都自動地站在岳飛一邊,自動地成為了岳家軍裡的一員。這些年來,國內思想文化領域管控加劇,創作空間被大大壓縮,許多話題不可碰觸,許多詞語涉及敏感,動輒封殺,致使文化娛樂界深受限制。在這種情況下,也就只剩「愛國」成為屹立不倒,永遠正確的命題。所以,如果說「岳飛」這個符號合於民意,那麼「愛國」這個招牌就是合於官意。
滿足於天理昭彰的結局
電影《滿江紅》最後將焦點集中在全軍齊誦《滿江紅》,把赤誠愛國之情烘托到熱得發燙的光景,群情激昂,血氣奔湧,同仇敵愾,讓每個觀眾都在「心繫中華」的情緒中合一,獲得極大的滿足,間接地也滿足了當局。畢竟,在黨國一體的架構之下,愛國自然就包括了愛黨,具有絕對的政治合理性。歷史影片和歷史電視連續劇一直是這些年的影視主體,除了不得已迴避現實之外,歷史背景的作品一向為中國觀眾喜聞樂見,也是一個重要理由。學者葛兆光就曾指出:「歷史是中國人的宗教。」在宗教信仰淡薄的中國,神安置在人心裡的「永遠」被長期侵蝕,漸漸被「歷史」取而代之。因為歷史代表著長遠,歷史也伸延到未來,今天的冤屈,將在後世的歷史中昭雪。死在「莫須有」罪名下的岳飛,不就在歷史中重獲榮耀,在人們的記憶裡不朽了嗎?《滿江紅》再一次弘揚了這樣的歷史觀,讓觀眾滿足於「好人好報」,天理昭彰的結局。
影片結束觀眾誦《滿江紅》
事實上,歷史敘事在中國,向來都與權力以及大眾的信仰緊密關連。中國的史學傳統如胡適所說,歷史從來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是臣服於皇權的婢女。在這樣的文化裡,所謂中國的「民族精神」,從來與「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無關;更與追求終極真理,探索宇宙本源無關;僅僅圍繞著「吾族吾民」來抒情。「吾」本是王之自稱,卻也在廣泛的家國認同中,滲入民族意識。尤其統治者冠以「人民政府」,衙門前刻著「為人民服務」的大字,這就讓那些自動歸入「人民」行列的百姓,很容易接受「人民就是江山,江山就是人民」之說,官民共識,牢不可破了。《滿江紅》裡一個一個死掉的忠臣義士,哪一個不是懷揣著「為國為民」之心?哪一個不是義薄雲天?深諳這一切的張藝謀導演,安排這些角色「死而無憾」「死且不朽」,簡直可以用領袖當年的題詞來說,是「生的光榮,死的偉大」了。張藝謀曾拍過一部影片就叫《英雄》,這次,他在《滿江紅》裡,拍出的則是「英雄群體」。有多次報道說,影片結束後有觀眾站立,高聲誦讀《滿江紅》全詞,如岳飛附體。
破綻比比皆是不勝枚舉
除了上述影片主題的把握外,至於表現形式,對老手張藝謀來說,都是小伎倆了。像劇情的不斷反轉,讓觀眾的思路永遠跟不上,被導演牽著鼻子走,緊緊跟隨之際,感受如坐過山車一般的高低起伏,緊張且充滿快感;像封閉性環境,創造了密室逃脫的危險氣氛;像電子遊戲般人物動作,再伴以戲劇鼓點的敲擊和秦腔高亢的嘶吼,討好年輕一代審美習慣;像夜總會美女似的女配角,滿臉都是後現代色情女性的表情與動作,舉手投足都引人想入非非,就算是張藝謀給觀眾發的福利了。整部《滿江紅》充滿了無法縫合的漏洞。最大的硬傷是,張藝謀把《滿江紅》這首詞,定為岳飛的絕命詞,臨死前讀給了陷害他的死敵秦檜,秦檜因此反成了唯一的知情人,進而成為這首千古名詞的唯一保存者。
張導還定意讓秦檜牢記此詞,以至等到某一天他可以高聲領誦,然後全軍齊誦,這簡直是荒誕不經之至了。另一硬傷是,張藝謀既然把故事定在岳飛死後四年,卻偏偏在影片中反復引用,岳飛死後一百多年的蔣捷詞句「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使凡略通唐詩宋詞者不禁瞠目結舌。其他地方的破綻,比比皆是,不勝枚舉,以至出現了不少專門數算此片漏洞的網文。
電影是產業賺錢是王道
無論招致多少非議,張藝謀再一次賺得盆滿缽滿,在以票房排行論英雄的當下,張藝謀肯定不會在乎這些人言。電影是產業,是文化工業的一部分,賺錢才是王道。曾經是中國大陸電影界領軍人物的姜文、賈樟柯、陳凱歌,如今都三緘其口,多年沒有任何作品,如今唯見張藝謀獨領風騷,像秦檜一般登樓而誦,然後,圍在更大院子裡的浩浩三軍在命令之下復誦……這場景,是否恰巧具有導演沒想到的象徵意義呢?這部電影真像岳飛原詞最後的話,「收拾舊山河,朝天闕。」沒有任何新意,全是舊的屬世的觀念,目標只有一個,向朝廷屈膝。可悲啊,向權力與金錢磕頭的二十一世紀的中國電影。
嚴行